首页 -> 2006年第3期

别人的城市

作者:黄小名





  黄小名,男,1970年生于江西莲花县。江西省作协会员,现在温州某企业任职。
  对于他们来说,面前的这座建筑是即将挣脱的最后一个城堡,迁徙成为一种幸福的守望,所以,他们没有理由不保持兴奋。快过年了,火车站的广场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头,站在某个高处,或者老远些看,真以为是一群饿慌了的麻雀铺开在晒谷坪上。凛冽的北风,刀子一样没有方向地乱刺乱捅了过来,阴沉的天幕里甚至还飘出几片零星的雪花;又一阵猛烈的风扫过,激起—阵阵“嗷嗷嗷”的尖叫声,所有的脑袋都下意识地往脖颈里缩,有的干脆把领子翻起来,把双手笼在袖子里,整个人也随着变小了。候车室里已经人满为患,浑浊的空气令人窒息,车站的管理员把人往门外赶。广场上的人便更加多了起来,潮水一般地在回旋着,汹涌着,黑色的波浪将巍峨的火车站轻轻托起!
  我去火车站为两个先我一步回家的老乡送行。老乡是某个建筑工地上的民工,他们都没有手机(他们也不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当初也没有说好在什么地方碰面,这使得我的寻找分外艰难。到处是肩扛手提大包小包的人,就是连掏空了洞的棉絮塑料桶衣架香皂盒之类的事物都不愿意放弃。他们蠕动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笨重的蜗牛——可能明年不再回到这个城市来了,所以他们才这么一副无比决绝的样子。在人群中,我一张脸接一张脸地扫描过去,并极力调动对两个老乡身高、发式、衣服颜色等记忆的元素,以加强自己的辨别力。蜡黄、苍白、菜色的脸(很少发现红润细腻饱满的),明显暴露了他们在这个城市的处境,是的,作为一名外来工,他们惟有把健康和青春当作自己全部的抵押。大半年没有见面了,我的两个老乡是不是也成了这个样子?我懒得去想。火车站大楼顶上的钟敲响了,接着听到了火车的鸣笛声——一列火车又鼓鼓囊囊地驶出了站台,带着很多人急切的情怀冲进了灰蒙蒙的远方。火车的鸣笛给广场带来了片刻的平静,大家循声张望,焦虑让脸涸得更加明显。
  我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挤出了一身臭汗,依然没有发现我的两个老乡,无奈地只好准备折回公司上班去,一年365天每天都拼着命为老板干,我不想因为送老乡旷了工而让老板找理由将我的年终奖打折扣。就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听见了旁边一个惊天动地的哭声,一个女孩的皮包被贱用刀片划了,包里的几千块钱全丢了。女孩胖胖的,扎着辫子,大概只有十八九岁,她哭得整个人都要昏厥过去,几个老乡架住她并一个劲地规劝开导,但终不见什么效果。旁边有个中年人看了直摇头。他建议女孩报警,但是,他的这个善良的建议很快得到了别人的嘲笑:警察有屁用!再说这点小事人家警察也懒得管呢!这么一说,那中年人便不好再说什么了,脸红红的,觉得自己像个落伍的土老冒似的,一声不响地退到一边去了。女孩还在顽强地哭,但旁边的人显然对她已经失去了继续观察的兴趣,围着的人渐渐散开,她的哭声迅即被嘈杂混乱的局面淹没……
  如今这个牛气冲天的浙南小城,留给人们的印象其实并不太好。小时候,在我的家乡,就可以经常看到这里的人逡巡刨食的影子,他们补鞋、打铁、弹棉花、拉板车……做着我们当时所不耻的活儿。那时,他们好像都不愿在人前谈及自己的家乡,更不愿意回去(过年都借住在村里人家),因为那个山穷水尽的地方,留给他们的只会是饥饿的伤痛。我记得有两个弹棉花的兄弟,很是能说会道乖巧奉迎,哥哥在我们那把个女孩的肚子搞大了,弟弟不甘示弱也拐了个我们村的女孩跑了,气得我们村的后生以后见了那地方的人就咬牙切齿地喊打。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最后那哥哥竟然认了村妇女主任为干娘,化干戈为玉帛后,大大咧咧地在村里安家落户了下来(碍于面子,也就不好再对他动手了)。我以一个外来工的身份来到这里(那对弹棉花兄弟的家乡)的时候,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里的人早就声名远播了(尽管他们是用造假的方式完成了自己很不合理的原始积累,但这好像并不对他们现在的形象构成较大的损害),他们崛起的模式成为一种有趣的经济现象,让很多人研究、膜拜、效仿。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川流不息的高级轿车,色彩斑斓的广告牌,衣着高贵目不斜视的男人女人……站在火车站广场边,我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城市,很是不敢相信,但我又不得不相信,难道这是轮回?当成千上万的我的老乡抛下土地,抛下父母、儿女、妻子、丈夫,以集团军的阵势涌进这个城市的时候,当我们现在的身份戏剧性地与他们当年的身份发生置换时,我的老乡们是不是像我一样也心情复杂,在感激中裹挟着莫名的仇视?如果我不小心与那个弹棉花的弟弟邂逅(听说他现在是个卖手机的大老板了),我是点头哈腰地把他当熟人,还是面无表情地将他当陌路?对我来说,这已经是一种考验!
  在这个移民占绝大多数的城市(而这个城市里的人又习惯移民于外地),语言代表着身份。这个城市的语言特别难学,也特别难懂,当我们开玩笑把它定性为“鸟语”时,当地人便搬出一个传播很广的故事来佐证它的伟大:当年那次自卫反击战中,我方秘密电码屡被敌军破译,无奈之下,指挥员只得调用这个城市籍的士兵做报话员,叽里呱啦的,敌人像听天书一样,再也没有办法了。于是,语言的操持成为了卖弄的资本。当我们小心翼翼地用尽量标准的普通话向他们打听什么的时候,遭遇的往往是鄙夷和白眼。因此,在这个城市整整四年时间里,我习惯了沉默——但我从不放弃观察和铭记:为了熟悉这个城市,我曾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坐公交记住了几乎所有线路的站牌;我偷学了简单的日常用语方言(如果不动声色,别人甚至还误把我当本地人);我注意到了这里的男人头发剪得很短,女人喜欢穿着睡衣上街……为了潜入这个城市,我俨然是个地下工作者。但是,凭我的智力,再怎样努力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一个午后,我办公室的几个同事聚在一起,他们一边用本地话大声阔谈,一边不时地拿眼睛不怀好意地瞟我。那时候,我第一次感到一个外来人的孤单、羸弱,我反抗的惟一方式就是若无其事地大声歌唱!于是,我把征服本地人当成自己最崇高的目标。而且,我决定先向这个城市的女性下手。为了实现这个宏伟的目标,我用近半年的工资花在了酒吧、迪厅、茶馆、咖啡屋、西餐厅、练歌房、健身中心、足浴广场……我放荡、奢靡,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个农民的后代。有一次,我在咖啡厅里认识了一个叫田田的30岁不到的离婚女人,她的风韵和貌似的高贵让我彻底迷离。田田是这个城市里的土著,有房有车家当丰厚,让我觊觎不已。我们频频幽会,田田没有男人后的空虚落寞与我的阴谋一拍即合。有一天,我终于对她说:“我们结婚吧!”没想到的是,原先在我怀里风情万种、以为随时可得的女人竟变了一副嘴脸:“就你——这个外地人?哈哈!”说完便拂袖而去。田田走了,我把她留在桌子上的那管法国高级口红当笔,在墙上用力写道:我该死!
  金光四射的小镇让我的眺望变得忧伤。我扒开色彩斑斓的表面,注视着另一个没有信心喧哗而一直保持沉默的群落。他们卑微、柔弱、纤细,隐遁在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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