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泥塑的村庄

作者:傅 菲





  傅菲,男,1970年生于江西上饶。有散文在《人民文学》、《天涯》、《散文》、《散文海外版》等数十家文学媒体发表并入选多种选本。江西省作协会员,现在上饶某媒体工作。
  圆形,齐腰深,厅堂一般大。老八伯说,这个泥坛怎么看也像坟坑。他又说,我没看过比它更大的地方啦,我一辈子都在泥坛里打转。泥坛是踩窑泥用的。泥从后山的荒地里,挖出来,用平板车拉到坛里,匀碎,浇上几担水,泥嗤嗤嗤地叫响。老八伯手拿竹梢,不时地打一下牛屁股,他自言自语地、温和地骂道:“谁叫你是牛呢?牛的命就是踩泥。”牛一脚一蹄,在泥面上陷下深深的脚窝。也陷下老八伯的脚窝。泥渐渐变得稀烂,粘稠,胶一样。
  窑泥最后成了我们头顶上的瓦,厨房里的米缸,地窖里的酒坛,腌制菜的土瓮。“这是家的脏器,”老八伯说,“泥是个好东西。”老八伯是我的邻居,右腿有点瘸,秃头,爱喝点小酒,身体窑泥一样饱满。下雨天,不能踩窑泥,他就去村里的寡妇家串门,腰上挂一个竹筒的酒罐;哼着他自己才能听懂的小调。他从寡妇家里出来,脸红扑扑的,操着小圆木的茶树杖,追着老婆打。他老婆跑过一道田埂,跳过矮墙,就到了我家。这个轻度弱智的女人,头发像一团马蜂窝,一手提着油腊的裤子,一手摸着紫青色的脸,对我妈说:“拐子又打人了。嘟嘟。他把钱都给了寡妇。嘟嘟。他日上也要做那个事,我不做,他就打我。嘟嘟。”弱智女人有结舌,眼睛往上一翻一翻,露出豆腐一样的眼白。拐子追到我家门口,不敢进来。我父亲是个威严的人。拐子就喊:“邪妈,邪妈。”邪妈是他老婆的名字。其实,老八伯除了这点之外,是个很好的人。他从来没出过村子,八里外的小镇他也没去过。他的胆子特别大,村里死了人,都是他替死人洗身,换衣,守夜。我祖父去世,也是他洗身的。我父亲看都不敢看。为此,他常常取笑我父亲。他说,人死了,不就是一堆泥嘛。他不怕泥。他说,枫林这三十年盖的房子,哪一片瓦没有我的脚印?
  但我们看不到脚印。脚印煅烧进了泥里。怎么说呢?泥给了我们家园,又被我们抛弃。泥是我们的父母,又让我们难以启齿。老八伯坐在我祖父的遗体旁,独自一个人喝酒,大块吃肉。死对他而言,仿佛并不是一件伤心的事情。他劝我父亲,人站在泥上,是暂时的,被泥遮盖才是永世的,你听说过人盖泥的吗?没有。祖父的死,父亲并没有哭,那两天,他穿着麻衣,流着稀稀的鼻涕,神情木然,靠在高背凳上,胸口剧烈地起伏。家族的链条,最顶端的一环断了。
  “沃野千里”,这是一个如此让人心动的景象。它让我向往:河汊纵横,灌木流影,村庄隐映。而枫林,却是逼仄的,山林延绵,人声稀稀。我长时间地怀疑过我是否深入过枫林,对这个巴掌大的小村仍然是那么一知半解。我以为小村能给我的心灵抚慰。事实上,不是。“你知道什么东西对人的摧残,永无止境吗?”有一次,我父亲这样问我。我父亲是个农民知识分子,大学肆业,做了几十年的农民,依然保持着夜读的习惯。他喜欢谈《红楼梦》,谈《三国演义》,他是个寡言的人,但说起这些就滔滔不绝,像是另一个人。我对他的提问,发傻了。我说,是贫穷。我又说,是疾病。我父亲伸出了双手,说,你看看吧。我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父亲的手,我甚至没有感受过眼前的这双手带给我的温暖——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也没有抚摸过我的脸,我睡懒床不愿晨读,他就操起扁担,捅开门,说,你不想挨扁担你就快点起来。我似乎听到他扁担抡动的风声,呼呼而来。
  宽大,厚实,干裂的旱田一样皲裂,粗粝的指甲缝隙里有黑黑的泥垢。我突然看见了生活的脸孔——手就是生活的脸。我说,爸爸,你年老了,少做事吧。其实,我对父亲没有很深的感情。我十三岁独立生活,十六岁离开枫林,所有对家的温暖的溯源和记挂,都在母亲身上。除了酒,我还没有给父亲买过别的礼物。他是第一次这样温和地坐在我对面,头发稀落,比我矮小,脸上的笑容仿佛是刻在岩石上。父亲说,每个人的命运都由自己去承担,我也不例外。他又说,家里的两亩田还是要种的,自己吃的菜还是要动手的,猪也要养一头,不然,你们回来过年也没了气氛。他手上两块钱一包的“月兔”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他说,泥就是我们的命运,泥对人的摧残就是把人消灭,人死了,泥还要把身体吃掉,连骨头也不放过。
  我握住了父亲的手。第一次。像个鸟巢。但穿过我血管的,是阴寒。我想,这可能是泥的所要说的,只不过被父亲的手传达了。父亲笑了起来,说,你的手软绵绵的,像一团棉花。我们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父子相对,倾心长谈。父亲说,你十三岁那年,你不肯上学,我罚你跪在厅堂里,用竹片打你,你记得吗?他又说,你不知道,我吃饭的兴头都没了,你为什么不去读书呢?我叫你摸摸我的手,你不肯,你说我的手像块砖头,我说你摸了我的手,就会好好读书的,会懂事得更早一些,你不听。父亲说,从枫林走出去的人,是泥土煅烧出来的。
  老八伯一年四季都是打赤脚的,哪怕上身穿着厚厚的棉袄。我坐在厅堂里吃饭就能听得出他的脚步声,嚯得,嚯得,是脚板击打土层的声音,沉闷,结实,灰尘从脚沿,轻轻地扬出去,悬浮。他的脚,像块黄褐色的花岗岩。当然,这是以前的事。他已经好几年没出门了,躺在摇椅上,左脚爬满了苍蝇,用扇子赶都赶不走,嗡嗡嗡,空气中弥散着腐肉的腥气。他得了静脉炎,小腿圆桶一样粗,流脓血。他把邪妈采来的蛤蟆草,嚼烂,敷在腿上。村里的中医说,拐子吸了大多的泥气和水气,腿是废了。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连过年也不回家。儿子说,回家还花路费呢。儿子不是做事的人,专干偷盗的事,饱一天饿一天。老八伯带话给儿子,叫他兄弟回来,说,田种不了,只有饿死了。儿子说,坐牢也比回枫林种田享福。老八伯坐在凳子上,用手杖打老婆,边打边喊:“我造孽啊,养两头畜牲还指望过年呢,生儿子是拉了泡屎啊。”
  邪妈隔三差五端一个钵头,拦在我母亲去菜园掏菜的路口。“你家里的腌菜,给我一些吧。我们家一片菜叶都没有;”“拐子又不死,嘟嘟,我家盐没了。”“借一斗米给我,嘟嘟,我明年机了米还你。”邪妈一手捏着裤头,一手抱住钵头,脸上是黑漆漆的淤泥,露出满口黄黄的牙齿。我母亲把咸肥肉割一块给她,把箱子里压了几年的棉袄给她。母亲说,人成了一摊烂泥,什么用都没了。老八伯最终没有熬过第二个冬天。他全身急速地浮肿,裤子包不住大腿,身体里的水好像随时会喷涌出来。即使是在深夜,他矮小的屋子里还会传来哎哎的呻吟。村里的人说,拐于是饿死的,邪妈做的饭还不够她一个人吃。村里的人又说,拐子窑泥踩得太多,泥把脚给废了,菜里的虫死在菜里,是轮回。
  临死,老八伯的两个儿子也没回枫林。他的泥坛成了他的墓地。泥坛已废弃了好几年,坛边的稗草疯长。坛里是乌黑的泥浆水。下葬的人说,埋拐子连坟坑都不用挖。在我小时候,泥坛是我们的乐园。我们用手掏一块窑泥,捏小汽车、面饼、小板凳、鱼,放在墙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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