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父亲身上的文化铭刻

作者:金 岱





  我的父亲胡旷,生于1906年5月,故去于1967年元旦,今年是他诞辰一百周年。作为一位作家,一位终身怀抱赤子之心的知识分子,父亲与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故事,常令我感慨不已,深思不尽。
  
  父亲头上的“红帽子”与“白帽子”
  
  父亲是江西修水人,1906年生于一个乡村医生家里,兄弟七个,他最小,家里很穷,但因是书香门第,他还是有幸上了学,读了书。
  然而毕竟是穷,他在家里读书,种田,一直到十七岁,才到南昌考入不收膳学费的江西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可是,在这学校读到快毕业时,他却参加了学潮,没拿到毕业证,就被撵出了校门。那时他不懂政治,只是热血青年天生刚直,不满学校陈腐的校规校律,不满学校当局扼杀青年活力的做法。
  但是政治似乎认得他。那是1928年,当局镇压当时到处风起云涌的社会风潮,父亲所在的那个学校国民党中的右派势力很强,不满当局的第三党人则以国民党改组派身份作掩护,向国民党中的右派发起反抗,反抗的方式之一便是闹学潮。父亲卷入了这场斗争,当时还被吸收进了国民党改组派,后又被吸收进第三党。
  父亲失学不久,即遇到了好机会,他五哥以官费去日本留学,愿节省一半官费,将他也带出去升学。于是,1929年秋,父亲到了日本。翌年三月,进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就读。但是,“九·一八”事变爆发了,他热血又起,怀着强烈的民族义愤,参加了当时一部分留日学生组织的“社会科学研究会”,在留日学生和华侨中进行抗日宣传、组织工作。这个研究会先后由李大钊之子杨震、共产党员漆愚章等人领导,据说杨震曾答应介绍父亲加入中国共产党,但一九三三年春,这个组织就被日本军警破获了,成员全部被捕,父亲关押了三个月后,被驱逐回国,在押上回国的火车时,父亲带头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第三国际万岁!”十分英勇,结果被日警拳打脚踢,吃尽了苦头。
  这时的父亲显然比较成熟了,他的政治活动已经是自觉的了。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行径,加上当时土地革命中,他的四哥(共产党员)被当局砍了头颅,挂在修水县城门上,国恨家仇,都促使他走上了反帝和向往共产党的道路。
  被日警赶回国后,父亲便蹲在上海,写抗日小说,在生活书店出版的《文学》上发表作品。父亲早年较成功的小说《光荣的战死》,就是一篇以日本士兵口气写出来的反战小说,后来还收入了当年的《文学年鉴》。
  卖文何其难也,加上写的是抗日小说,当局的兴趣又更多在安内,父亲自然是写不长久了。他开始辗转四处,寻找工作,这以后,他当过报纸编辑、图书馆采编、私人教师、中学教师和大学教授等等。
  1934年,父亲在南京当私人教师以谋生时,曾积极地帮助一位共产党员搞情报工作,往返于南京和上海间,但他很快就被当局的特务(CC份子)盯上了,跟踪,恐吓,威胁,使他只得逃离南京,回到老家修水。
  回到修水,他又在修水、武宁一带搞起抗日游击队来,并到处寻找共产党,还写信给胡风(胡风与他一起从日本被驱逐回国,他以为胡风是共产党员),请求政治上和武装上的帮助。但不久,他的抗日游击队被狭隘的地方势力破坏了。
  抗战深入,国共合作,父亲参加前线抗日工作的心情日切。这时,有人邀请他去国民党陆军新编十三师当日文翻译,搞对日宣传工作。他不喜欢当时当政的国民党,可是对能当日文翻译,搞对日宣传工作,他又求之不得,于是,他与邀请他的人谈条件,他去军队当日文翻译可以,但他不穿军服,仍穿长衫。(后来,他的朋友评论说,只有他这样的耿直脾气,才会提出这样的古怪条件来。)父亲在军队里搞了一段日文翻译,发现与自己的初衷大悖,并没有什么实际抗日工作,因此,马上又想离开,几次请长假,想跑掉,都未成,呆了一年余,终于被获准离职。
  父亲回忆说,实际上,1949年之前,他的头上仿佛一直戴着一顶红帽子,人们一直以为他是共产党,尤其是家乡修水一带的熟人。他也确实不能不被看作是共产党,他自己虽非共产党,但当时他的几个过从甚密的朋友都是共产党员,如杨抱爱、廖伯坦、张生力等。杨抱爱以及好几个朋友后来都被当局杀了。
  父亲也许天生具有反抗气质,他个性特别刚直,什么都敢说、直说,从不畏惧,人常说他胆大包天。他曾在一个当局主持召开的教师节庆祝大会上,只身上台,当面痛责当时的国民党省政府主席。
  所以,1949年之前,他一直是当局特务黑名单上的人物,不时遭到特务的注意,盯稍,骚扰,甚至还发生过许多次危险,由于侥幸和朋友的帮助,才幸免丧命于特务之手。父亲曾向往延安,想逃到延安去,也是因为他头上那顶红帽子,一举一动,总有特务盯住,终于没法成行。
  1949年之后,父亲的生活远没有那样颠沛动荡了。他先后在江西文艺干校、《江西文艺》编辑部、江西省文联当过教师、编辑,从事过专业文学创作;1958年,江西大学成立,他被聘任教,一直到1967年元旦逝世。
  当然,1949年之后,父亲头上的红帽子便消失了。但是,令他想不到的是,他的头上又来了一顶白帽子,一晃就成了旧社会过来的、经历复杂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改造和团结的对象”,乃至于后来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等等等等。
  其实,父亲的头上,一直并没有真的戴上什么事实上的、可怕的帽子,他头上的白帽子的感觉是无形的,正如解放前他头上的红帽子也是无形的一样。应该说,父亲解放后算是幸运的,反右和历次政治运动他没有遭难,而文化革命开始不久,他又去世了。由于文学创作上的成就,他担任了江西省政协常委、江西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江西分会副主席。但即便这样,父亲这位衷心向往共产党和新社会的人,却仍然觉得没有一种新社会的主人感,始终感到自己头上悬着一顶帽子,似乎时刻都有被批判、被揪出来的恐惧,总而言之,没有一种堂堂正正的公民感。
  父亲过世得太早了,还只有六十岁。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他肯定能活得更长些。那时他患了心肌梗塞,住在江西医院第五病室,文化革命一来,红卫兵说那里是牛鬼蛇神的防空洞,不问青红皂白,统统轰出来。出院不久,他心脏病复发,便再也来不及抢救了。不过,后来他的许多老朋友或同事都说他是有福的,去得其时。他在的时候,还只挨了几张大字报,倘再过几个月,就要挂牌子游行,然后还要挨批斗,进牛棚,什么罪都要受。尤其他又是那样一个刚直和暴躁的脾气,结局定会更惨。自然,现在我们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父亲的创作
  
  我十三岁时父亲便离我们而去了,我对父亲的直接印象只是幼年的那些记忆,我脑海里的父亲,其实更主要的是来自母亲眼里、心里和嘴里的父亲,以及现在手头上的这些有限的资料。不过,知子莫如父,或许知父也莫如子,我想从一些线索去揣测父亲的内心是有可能的。
  父亲在日本的大学是学理工科的,他好像说过,他对数学和物理学很感兴趣。他是什么时候爱上文学,为什么会爱上文学,以及爱得如何,这些都不得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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