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现代语境下的陇军小说

作者:韩春萍





  一、并不“寂寞”的独角戏
  
  《飞天》2005年第6期推出“陇军实力派短篇小说特辑”,这辑小说以统一的短小篇幅,搭起固定的擂台,甘肃实力派作家纷纷亮出拳脚,使尽自己的招数。在《飞天》第8期,由西北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生导师张明廉组织的研究生笔谈中,刘军、尚水英和马修伦已经触及到了这些小说家总体创作中共同的思考和叙述密码。
  从《飞天》的这次文学研讨现象里,我们看出了文学边缘人的落寞和在孤独中的坚守。他们以民间化的立场关注着社会底层处于生存困境和存在困境的芸芸众生,试图用某种精神来稀释大西北的苍凉。在人们充满尊严、执拗的挣扎里,一种柔韧而光辉的人性,一种荒凉之地上涌出的力量力透纸背,直击读者心灵。这是评论家杨义所谓的某种“边缘活力”背靠其浓厚的地域文化和精神底蕴力行着“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雄心壮志。他们的“独角戏”孤独但并不寂寞,因为他们的坚持,也因为他们存在的必要和价值。
  这辑陇军实力派短篇小说统一的篇幅,某种程度上束缚了一些作家的手脚,毕竟不是所有作家都擅长写作短篇小说。但我们还是可以触摸到他们痛苦的思考和这思考下超越自我的挣扎。他们都在现代化的语境下关注和思考了底层人的生存状态,以及这些人在传统和现实的夹缝里被挤压的痛苦不堪的灵魂。雪漠的《沙娃》和阎国强的《天狗吃月亮》中传统的农耕文化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受到了现代社会的彻底颠覆,人们处在精神失衡、无处可栖的困境。张存学的《黑脸人》本身就是在一个“异化”了的环境中对一个陷入精神困境的底层农民命运的思考。马步升的《新的一天到了》和王新军的《植树节到了》以反讽的叙述语调细致地刻画了现代社会的欲望诱惑是怎样一点点蚕食人们的传统价值底线,最后酸楚而荒诞地滑入一场极乐的嘉年华会。这些作家总体上都以现代意识和创作理念重写了自己的乡土记忆。他们既竭力抵制着那片土地对自己心灵的全面覆盖,也抵制着现代文明的入侵,在传统和现代的断层上拷打自己的灵魂。马步升的《新的一天到了》和阎国强的《天狗吃月亮》在叙事手法和观念上就作为一种镜像反映了他们的挣扎。限于篇幅,也见于前面那些公开的评论都是整体性的评述,本文欲以雪漠的《沙娃》为例,探悉以雪漠为代表的甘肃小说在现代化语境中对底层人命运的思考和其创作理念上的自我超越。
  
  二、怎样才能逃出自己编的网?
  
  雪漠的长篇小说《大漠祭》在新世纪初引起文坛轰动,被誉为“是真正意义上的西部小说和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它和《猎原》都是以腾格里沙漠边缘上的一个小山村为背景,呈现了西部农民原生态的生活。雪漠满含悲悯和怜爱的眼睛在他们的嬉笑怒骂、憨笑和眼泪里注视着宿命的苦难。他以良知和人道主义精神笔耕数十载,揭开粉饰的太平,还原历史以真实。从长篇到短篇他继续着他的思考,这类人的命运扯疼了他的心,他永远走不出他童年的那个村庄。短篇小说《沙娃》既是对他长篇小说中人物命运的继续思考,也是某种意义上作家本人心路历程的象征。对传统的坚守和对现代的拥抱让他痛苦着、敏感着,最后终于汇成一条淙淙的小溪。我们相信它执著的奔跑和对两岸风景的采撷,终会对文坛注入活力也给人们带来别样的风景。
  这沙漠、这小村、这群人在时间的无垠的荒漠里与虚无的广阔空间的坐标上古老得如处混沌时代。但全球现代化在通讯和交通的辅助下向全世界的所有角落蔓延,其触角最终还是伸向了这个小村。不像《大漠祭》中独立的原生态自然背景,《猎原》里,现代化的劲风吹过了大漠,吹黄了这个小村。这风在《沙娃》里使得“这世界疯了”。双福作为最早受现代化洗礼的小村人,他靠在沙漠里挖沙窝淘金成了首富。“那双福,想当初,叫村里人整得夹不住尿,现在一有钱,连那野狗,见了他都摇尾巴”。在现代理性和工具的辅助下,终于有人从凶残的自然之掌下解脱了出来,抓住了富裕的物质生活。正是在对自然的征服过程中,人才开始认识到人类自身的力量。但小村人这种主体意识的苏醒仅仅局限于对人本身力量的敬畏,现在无疑被双福们的强大震住了。他们习惯于漠然地注视世界,眼睛很少转向自己内心。小村人心灵里细细的潜流在沙下缓缓流过,可他们自己不知道这就是生命之源,是沙漠绿洲的魂魄。这是长期以来农耕文化下“自我缺失”的文化心理惯性在起作用,环境和文化的双重重压使他们失去了在自我身上寻找新的生存起点的信心和可能。现在,只要有人率先打破了神话,那他自己本身就成了神话。于是双福在他们心中成了高于自然的天。这样,对自然的膜拜在小村人这里转化成了对人的膜拜。他们惶恐的目光从对天的敬畏里转向了自己树立的“神”。在猛子的心目中“双福此刻就有一种老天的感觉”。“(他)像夜一样,笼罩了猛子。猛子觉得对手无处不在,待要反击,却老虎吃天了”。小村人打倒了一个神又自己塑造了一个。他们在对自然征服的溃败中“一张逮鹰的大网悄然落下,像夜的降临那样不可抗拒”。“这个网说不准就是他(猛子)绾的那张”。打倒自己预设的神就像挣脱自己编的网,这是多么痛苦而无望的挣扎啊!这就是命运吗?命运就是一张巨大无比的网!贺昌在《中国现代西部文学的精神底蕴》一文中说:如果说要寻求中国西部真正的“现代”意识的话,那么把“自我”的“人”从对自然的顶礼膜拜的附庸地位中解脱出来的那种“自觉”,应当是“西部现代意识”最为显著的标志。笔者认为仅仅把人从自然中解脱出来还远远不够。就像缺乏现代意识的小村人一样,他们只能走出一重迷信又陷入另一重。人的思想意识和生存观念就是自己编织的那张网,怎样才能寻回自我?怎样才能逃出自己编的网?也许西部农民在生存困境里面临的最强大的敌人就是他们自身,人怎样才能在反抗自己中爬越那座珠穆朗玛峰?命运之网越网越紧,它是宿命的,是黑夜一样不可抗拒的。这是一出悲剧,一出宿命般的苦难。黑夜挤压地人们近乎窒息,沙井下的黑夜无边无际,路在哪里?
  在这悲剧的漆黑里,作家痛苦着,思考着,他们的使命就是指出一条救赎之路。“在悲剧中渴望解救不再只是渴望从苦难中获救,而是渴望在超验中从悲剧的存在状况中解救出来。”(雅斯贝斯著,罗悌伦译,《悲剧知识》)雅斯贝斯同时认为这种解救有两种:在悲剧中的解救和从悲剧中解救。他说希腊悲剧都是在解救的过程中把神的悲剧扬弃到了神的秩序之中,在基督教悲剧中解救之路通向了上帝,还有一种救赎之路就是借助一种哲学的基本态度从悲剧中解救。《沙娃》的结尾,猛子、花球等人深陷沙井下粘稠的黑暗中,他们的明天尽管生死未卜,但命运的悲剧在精神自省中,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解救。这正是借助了对“生”和“死”这一存在意义和生命价值的哲学思考从精神上泅渡了出去。笔者认为故事结尾主人公被困井下,身陷黑暗后对自己生命价值的思考,正是雪漠试图在他的悲剧里为人物穿越苦难寻找光明之途。他在从《大漠祭》到《猎原》中持续不断的思考,现在终于在《沙娃》里得到了答案。猛子、花球们在死亡的黑夜覆盖下终于产生了要“将那些坑过害过人的都炸死了”的反抗意识和“真该去看看外面”的冲动。他们在对“生”和“死”的思考中明白“人的价值就是人做过的事”,至此,对悲剧的克服就是在现实中的实行,“比如修桥铺路、帮帮人、干些妈眼里的善事。若有可能,尽量帮帮那些孤寡老人”。这样,他们的故事和死亡就不再是杨光祖所谓的仓促终结。死亡不是结束,是生命圆满的句号。“死亡是最好的定格,把一切都定格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