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十四岁的年夜和年夜饭

作者:余新勇





  我小时候家里的日子过得有点紧,父亲母亲要解决一家老小的生计问题,实在是需要一定的魄力的。他们除了自己勤勤恳恳、省吃俭用之外,还把孩子们的劳作安排得妥妥贴贴。比如做夏布,这活白天晚上都可以干,但是到了冬季,空气湿度不够,麻线易断,不宜织布。父亲就从邻村人手里转买过来一个爆米机。腊月一到,父亲或哪位兄长就挑起这个黑乎乎的像一头小猪似的铁家伙,走过一个个村子。
  我那时候就被安排跟去拉篓子,像尾巴一样地拖在父亲或者兄长的后面。
  那阵子几乎没有几次是在家里吃年夜饭的。越是到了过年那天,那生意就越是好得脱不开身。一般是在谁家打爆米花,也就在谁家吃年夜饭。吃别人的东西心里总不踏实,也就匆匆吃点,又坐在爆机前,继续扯起风箱,摇起爆筒。早点爆完,早点回家。我就常常想起奶奶用咸肉骨头煮的黄豆,用蒜苗、萝卜丝煮的鲫鱼冻,想了多遍了,心里就有了委屈,就像有点什么东西冲入了鼻孔,怪难受的。
  我十四岁那年差点就能赶到家里吃年夜饭了。
  那年是父亲担任主爆手,爆机挑出去得早,要爆的人家都被父亲有秩序地安排爆过了。在年三十这天,我们在较远的邻村里爆着。当辞年的爆竹噼里啪啦响起的时候,炉火边的米料就都变成了白花花的米花了。大人、小孩也都散尽。父亲很悠闲地拿出烟管子,一边和放爆机的那位东家说:总算赶上吃一餐年夜饭了,一边嘱咐我收拾爆机、篓子、木炭等。那天有点冷手冷脚的,但我心情还好。
  可就在父亲挑起爆机,我扛起篓子起身的时候,村上的一个“下放户”拎着半蛇壳袋子米料气喘吁吁地截住我们。原来他昨天就去城里安排父母过年,刚赶回来。父亲和我于是又退回来。架起爆筒、燃旺炉火又操作起来。我心里自然不高兴,怪罪那位“下放户”,而父亲竟然和他爽朗地开着玩笑。一切完毕的时候,东家热腾腾、香喷喷的酒菜已经摆在桌上,他热情地招呼我们上桌,甚至拉拉扯扯。父亲却一直强调:不好意思,我们赶得及回家吃饭的,喊了声“多谢了”,就挑起还燃着旺火的爆机大步走了。我也只有匆匆地扛起篓子跟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我钻出屋外的时候,一阵冷风夹着雪片吹过脸和脖子,一阻,风就穿过衣领,钻进棉袄里面去了。
  村子里鞭炮热闹极了,类似电影里解放军攻城那种音响效果。父亲在前面走,我紧跟在后面。父亲一直都在说话,似乎讲的还是他小时候如何艰苦、过年时才能吃上一餐满意的饭食一类的往事。我则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路上只听见轻一下、重一下的脚步声。经过枣花大婶的新瓦房时,里面传出了“噼噼啪啪”的掌声和嘻嘻哈哈的笑声,我就一声不响地钻了进去,才知道电视里正在播放春节晚会,厅堂里挤满了围看的人。那时候电视机是稀罕物件,枣花大婶家的这个14寸黑白电视也是刚过门的媳妇的嫁妆。我家还没通电,电灯都没用上,更别说看电视了。我后来一直钟情于电视,钟情于春节晚会,那么这一次应该是我和电视、春节晚会的“初恋”了。我的确是一见钟情了。我发痴般地站在人群之中,在心里笑过了一遍又一遍,在心里感动过一遍又一遍,可是嘴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手脚也放得整整齐齐的。一直到父亲挤进厅堂,人们才发现他们中间有一个我。原来父亲开始也没感觉,还在讲着自己的故事,走了好几里路之后,走进了一个狭长的山谷里,才知道我早已没有跟在后面。父亲还以为我解决什么问题去了,就喊:“老三!”见没有一点回音,又喊:“老三!”只有风吹着树林子的声音,仍然没有一点回音,父亲这才慌了起来,扯上喉咙喊着“老三!老三!”地一路折回。一边喊,一边在田垄里、荒地里找,一直折回爆米花的村子。热闹的地方都找过了,最后才找到了枣花大婶家里。父亲找到我时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可是我竟然不肯走,眼睛很快地转向电视,又看起来了。父亲阴沉着脸几乎就要发脾气了,手里拿着烟管子,抖着。我马上双手护紧了头。但我眼睛仍然没有离开电视。这时枣花大婶走过来了,说:“大过年的就让孩子看吧。”父亲走远了,大婶抚了抚我乱蓬蓬的头发,说:“孩子,你先看吧,”回头喊一声,“小兰子,洗点荞苗!”就走进后屋了。
  终于,电视晚会的主持人满怀激情、慷慨激昂地说了一些祝福的话,说“再见”了。我随着人群恋恋不舍地离开的时候,一个长辫子的女孩叫住了我:“我妈叫你吃饭。”他好像把“我妈”两字说得更重一些。我红着脸不知所措。枣花大婶走出来拽住了我灰灰的衣袖,我懵里懵懂地随她去了后屋。我看到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摆在面前。大婶强压着我坐下,说:“吃点吧,你肯定饿了。”又喊:“小兰子,水酒好了没有?”就有那个叫小兰子的女孩应着,小跑着过来,筛上一大碗热腾腾的水酒,筛得都要溢出来了。我小时候是个腼腆的男孩,我至今不知道我那天怎么会坐下来,吃过了一样一样的好菜,喝过了一碗一碗的水酒。我吃到了咸肉骨头煮的黄豆,吃到了蒜苗、萝卜丝煮鲫鱼冻,我甚至吃到了荞苗炒咸鱼块,是那个长辫子的叫小兰子的女孩新洗的荞苗。
  电视节目结束了,人们也就散了。小兰子的家里人也到别处热闹去了。我坐在桌上,开始有几个小孩子溜进来看看,后来只有枣花婶在不时地给我添着酒,催着我多吃菜,小兰子呢,伏在桌面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吃喝。我不敢细看她,只觉得她的鼻子特别高挺,嘴巴小巧,眼睛大而有神,眼里似乎漾着柔柔的亮亮的水波。她在学校里应该比我低一两个年级。
  我不知不觉地就有了点醉意,回家的路上脚下就有点飘浮的感觉。没刮什么风,雪更密了。天不怎么黑,积雪的反光和雪片的本色,甚至让我觉得有点耀眼。远处、近处,稀稀疏疏地响着鞭炮,我心里头涌起了一种甜蜜、温馨,甚至有点悲壮、有点发晕的感觉。
  当我扛着个篓子,披着满身雪花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人都睡了。大门却开着,每一个房里依旧都燃着油灯。奶奶正在盛春饭,盛好一碗,正虔诚地往饭里栽一棵鲜嫩的、青翠的白菜。我一进门,奶奶手里的白菜就搁在了桌子上,她拉过我,拿起个毛巾在我头上、背上拍打着雪片,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擦着。
  我后来才知道,父亲在那天寻我回来的路上扭伤了脚,他滑到一条小水沟里去了,回来时又累又困饭也没吃几口就上床睡觉去了。
  可是他第二天也没有怎么收拾我,估计是大年初一的缘故吧。
  枣花大婶和小兰子当然不可能因为给我吃过年夜饭就会记得我,可是心里竟然从此就撇不开她们了。我就是这么一种人。有机会的话我会给读者讲点我与她们之间其他的故事。
  十五岁那年我考上了师范,也戴上了近视眼镜,弟弟们也茁壮成长了,爆米花、拉篓子的事情就干得少了些。每年除夕我就在家里主持辞年的仪式:将鱼、肉、年糕等一碗一碗地端放在厅堂中间的方桌上,摆好碗筷,在碗里筛点酒水,然后洗净脸,点起香火,燃起纸钱,恭恭敬敬、念念有词地拜过祖宗、神灵之后,“噼噼啪啪”的,爆竹也就燃起来了。形式罢后又将鱼、肉、年糕等一碗一碗地端进厨房,加些佐料,因为祖宗们的口味与我们的口味是有所不同的。
  在家过年,自然温馨,菜也丰盛,酒更醇厚,可惜我再也没有品到过十四岁那年的年夜饭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