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半瞎堂诗笺(十二章)

作者:李 耕





  李耕,原名罗的,男,1928年生于江西南昌。中国作协会员,已也版散文集《不眠的夜》、《梦的旅行》、《没有帆的船》、《粗弦上的颤音》、《爝火之音》与《暮雨之泅》等。
  
  鹭 诘
  
  问鹭:何以如此逍遥度日,无忧无虑?
  鹭答:栖简陋的巢,飞无路的路。欲欲求求,生耶死耶,平常心待之。
  又问:有鸟笼之虞否?
  又答:命运,常在无常中。无笼世界,乃鸟族一厢情愿耶。
  
  问鹭:在何一处飞?
  鹭答:廓然廓然。吾之翅,悠然悠然于廓然之空空矣!
  又问:飞向何一终处?
  又答:空寂空寂。吾翅之终极,邈远邈远,不知坟墓为何物也!
  
  问鹭:与黑云共飞,岂不被染翅以污哉?
  鹭答:从不与黑云伍,所以我的翅是洁白的。从不与雷电伍,所以我的歌独占孤异。
  又问:何以又有兴致与黑云雷电共飞哉?
  又答:同一天地,岂可避而独在。
  
  弩
  
   ——仿牛汉《火化聂绀弩》
  (聂绀弩,在人世最后几年,双腿弯曲如弓,无法伸直。死后佝偻侧卧,仍未伸直)
  弩的材料,是骨头。骨头僵硬、弯曲,呻吟着挣搏。诗,是弓弩的箭镞。箭镞,射出去之艰涩与愤怒。
  怒或弩,此刻火化。
  浓黑的烟,浮在黑雨萧然的天空。黑的浓烟沉重,僵硬弯曲,仍是未伸直的弓弩的躯体。
  悬浮在半空。
  不!
  是悬浮的十字架,蜷缩于苦难但却硬朗的一生。
  悬起在绞刑架吗?一缕不死不屈的诗魂。
  悬起在半空的黑烟。弓弩的声音,骨头的声音,诗的吟哦的声音。
  生前的火,死后的火。
  弩,在火的炼狱中永生。
  
  哀华南虎
  
  无此嵯峨峰峦峭壁、飞瀑流泉,不会有这样悍生威的华南虎。
  无此浓密的野树古藤,芭茅苦竹,不会有这样纹彩斑烂的华南虎。
  无此阴凉的石涧洞壑,蛮荒曲径,不会有这样踞山为王的华南虎。
  无此相伴的飞鸟鸣蝉,石蛙蛇蟒,不会有这样洋洋自尊的华南虎。
  
  愚昧,读不懂华南虎独异的光泽、耀目的皮纹。愚昧,读不懂大山生态互生的生物圈的奇妙。只有愚昧,让一介武夫去征伐本应与人类共存的不应征伐的猛者。愚昧啊,让武夷山在千万年间之某一时刻,留下武夷山无华南虎的空白之憾。
  
  未知,未来峥嵘的华南虎故里的武夷山,会出现华南虎的踪迹否?
  未知,在铁栅栏中驯养并繁衍的华南虎,何日放归武夷山?
  未知,长啸山野的华南虎放归大山后何时又能恢复它的野性?
  未知,未来的华南虎的虎谱,如何书写它这近百年所处的沧桑世道?
  
  邂逅
  
  ——(尼姑)慧一
  尘世门外。沙门。
  青灯黄卷,一页页人生写空寂。饥渴时,饥渴否?孤寂时,寂苦否?不可自主的梦,入梦出梦影绰绰,空空无物否?
  木鱼声声,轻轻也不轻轻。声声叠起,与沙数之枯寂何异?
  风霜皱纹依旧在,脚步轻轻,难卸尘缘沉重。墙隅小虫唧唧,唱生命,空空又非空空。
  我,走出庵门,徘徊徘徊,终还离山去。
  庵前邂逅一刻,几声叮咛,五十年前旧梦影。
  来生如何?
  留一梦痕于汝,能与汝叙于梦否?
  又:出山寺遇雨
  秋雨霏霏,冷雾霏霏,霏霏愁绪霏霏梦,一叠叠,一堆堆。梦醒霏霏去,霏霏无所依。
  留得霏霏记忆在,
  朝也霏霏,暮也霏霏。
  
  亡影
  
  诱而被擒,锁入一双眼睛。不是陷阱。无力从幽渊的魅力中逃出。
  比语言还语言的语言。不是骗局,却一次次击溃我尊严的防线。不愿逃亡。
  擒后不久,这目光之焰,渐次暗淡,暗淡着在静静中熄灭,不再醒来。
  骷髅的形式,让我沮丧。不恐怖或不觉不净。眼睛的明亮的影,便从骷髅的黑洞走出,进入我梦的门槛。
  影子,时深时浅,时沉时浮,便让我有了思念。刻骨铭心的伤痛。
  佝偻老人,便伴这影子,黄昏道上蹒跚。恍恍惚惚的影子,还是少女形态。
  骷髅之前的眼睛,或,眼睛之后的骷髅。
  或者,
  少女的骷髅,骷髅的眼睛,眼睛的少女,少女的骷髅的眼睛。
  影子,
  少女的影子。
  
  有鸟,在平静中死去
  
  有鸟,欲归圣净之域而经历劫难。终归临终之境且在平静中死去。
  火葬时,
  火焰山内疚:既知非异类,何苦一路迫击。大漠风羞惭:既知成正果,何苦攻讦不休。坎坷梦自叹:既知其善终,何苦刁难不已。荆棘丛痛苦:既知它慈祥,何苦平生无礼。暗黑夜自责:既知善远飞,何苦评头论足。
  此刻,鸟之魂影坦言:非汝等之难吾,吾何以可以难而励己,终越难而归哉!
  此刻,众鸟以喙,刻一血碑,曰:鸟魂。
  
  旧屋夜话
  
  (一九六八年,落户赣北荒村,墙破瓦漏,冷雨寒雪)
  妻:瓦破在上,雨漏在上,我等苦人,知之在下,奈何?
  耕:天晴雨歇,便不漏了!
  妻:冷风寒雪,窜门缝墙罅而入,门外大雪,门内小雪,奈何?
  耕:雪季一过,便不会有雪了!
  妻:夜夜噩梦,惊醒后便难入眠,奈何?
  耕:再噩的梦,梦而已。反正是梦,来便来,去便去,随它的便罢了。
  妻:一个了了又一个了了,何其轻巧,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有个了?
  耕:李耳有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该了时自会了的,耐心等等吧!
  妻:耐心去等,不也有点无奈吗?
  耕:无奈无奈,也得耐心等待,你不是说,屋漏在上,知之在下吗?
  
  蝉去
  
  暮秋,一栖于枯枝的老蝉,啼了几声,便哑然不语了。不知是悟及季之已暮,还是虑于己之已暮。面对寥廓天穹,无边无野,苍苍茫茫,了无尽处,自己的归处又在何处?
  天空天空,于蝉之去,归是空,不归也是空,随自然之空空而空空吧!便一鼓疲苦翅翼,随悲凉秋风而去,一声凄厉,便失踪于天空之空了。
  一老者见之曰:蝉,去了!
  又一老者曰:蝉,该去了!
  再一老者曰:去空,不留迹,蝉,禅了!
  耕子曰:蝉去蝉了,无非是被世尘忘却了。
  
  失踪的羊
  
  生命的最后,伙羊为伴。死亡之前,咩,挣扎几声,便泯失于血泊之灾。
  天赐的角战,本是智慧的遗产,最终成了愚昧的装潢,成了牧羊人缚羊的把柄,成了一种世态的嘲讽。
  羊!
  曾以自己的善良与虔诚,欲爬上九级浮屠,靠近蓝天,只因自己是羊,梦幻中的高度,被天风吹落坠地,粉身碎骨。
  天下,
  从来就不是羊的。
  
  裸
  
   ——一幅旧油画
  凋谢的,便凋谢了。落叶,也便落了。该飞的,便飞了。天涯尽处,故人今何在?
  旧时画说,墙倒壁破荒草废墟了。当时涂抹的一幅幅画,贵贵贱贱,不知零落何处了。画画的人,百年过去,也许一个也不在世了。
  惟一幅裸的画,一再翻印。
  赤裸少女,几多美丽,几多羞涩?世上又有多少美丽,能如此美丽永在?
  
  暮语
  
  回忆是桥。从桥的此岸,渡去桥的彼岸。旧时彼岸,最怕相遇的,是饥饿瘦影,是灾难挤压的骨骼。风侵雨蚀的破泥屋,烤山芋,是最香的。檐下鸟的啁啾,是惟有的天赐的乐章。最幸运的梦,是一碗稀粥填饱空虚的沟壑。
  徜徉着便渡回今日此岸。
  颠颠颤颤,只觉暮年沉重,只有轮椅,在将这种沉重托起来。
  十楼,八楼,
  六楼,五楼,
  三楼,
  一楼。
  夕阳一朵,从十楼一层层落下。走近夕阳中的树林边,与旧时回忆对话,辨别树叶上的风与往年的风有何异同。
  在回忆的桥上渡来渡去。
  暮年时光,让寂寞的回忆更加寂寞。寂寞,比空虚好多了。
  在岸与岸之间寻找,寻找在记忆中尚未遗失的。用寂寞过滤,更加清晰。
  一楼,三楼,
  五楼,六楼,
  八楼,
  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