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母鸡是怎样下出了鸭蛋

作者:石买生





  石买生,1963年生于江西都昌。现供职于九江一中。在《散文》、《雨花》、《散文百家》等刊发表作品若干。有作品获奖或转载。出版散文集《冬日阳光之书》。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著名诗人艾青早年在巴黎求学时,主攻的是西方绘画艺术。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象征主义诗歌,便疯狂地爱上了缪斯女神。从此,他灵感迸发,文思泉涌,创作了一大批划时代的诗篇,他的著名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至今仍强烈地打动人的心弦。艾青后来在总结他的创作体会时戏称自己是“母鸡下起了鸭蛋”。这个总结可谓点中命门,颇为经典,既幽默诙谐,又质朴亲切,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
  拿艾青做引子请读者千万别笑(我是一个腼腆的人),因为我走上写作这条路跟大诗人艾青确实有惊人的相似。20多年前,我在九江师专中文系读书,有幸结识了雪莱、拜伦、普希金、弗罗斯特、里尔克等一大批我钟爱的诗人,我整日泡在图书馆或阅览室猛抄他们的诗,等我五个软皮抄小红本本被许多动人的诗填满时,我就躲在学校的小树林里或寝室里高声朗诵,我的声音有时激越雄壮,有时舒缓深沉,有好几回,我被自己矫糅造作而又声情并茂的朗读深深打动,读到忘情处,我常常容光焕发,心里头有一种甜蜜的冲动,做一个诗人,多好!对诗歌,我就是这样在狂抄猛读中一步步走火入魔的。
  诗读多了,我对诗人的长相和生活也很着迷。我发现雪莱的脸长得像天使,里尔克的眼睛特别深邃忧郁,而普希金的天然卷发更引发我无穷的想像力,当普希金被流放到高加索,他高歌:“大海,自由的元素!”这一声呼唤好像来自遥远的天边,让我热血沸腾。我要做一个诗人!我再一次想,做一个诗人多幸福:自由,惬意,浪漫,讨女人喜欢!尤其是写诗能向女人倾诉衷肠,能俘虏女人的心,更使我下定决心做一个诗人。决心下定了我就开始行动,首先是继续泡图书馆和阅览室,从大师身上吸取营养,其次是每日黄昏到校园或校外的马路上散步,散步时如果碰上漂亮的女同学就故作沉思状,见到小鸟就招手问候,见到花草就含情脉脉。总之,要做诗人就要做一个多情的人。做一个多情的人就要时时寻找灵感,要想找到灵感人就得变痴一点,变呆一点。
  由于我的赤诚与痴迷,1982年,诗神终于被感动了,对我垂青了一回。那一年暑假,我回到故乡韩婆庄,一日,我到田间劳动,等到割完稻子躺在田塍上休息时,我看见一个老伯在犁田。当时,毒日头高悬中天,骄阳似火,田间冒着滚烫的热气,水牛弓起背在前面拖犁,老伯左手握着犁把,右手举着皮鞭在后面跟着,时而哟——哧,哟——哧驱赶着牛,犁在中间翻起泥块,泥块光溜笔直,一行行,细看还像美妙的阿拉伯数字2000,2000,2000……我被眼前的画面惊呆了,仿佛觉得时光倒流二千年,日子又回到了古老的农耕时代,老牛,破犁,农民;迟缓,羞涩,封闭;日子好像凝固了,我不仅感到一种窒息,而且有一种深深的恐惧。于是我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我平生第一首诗《犁的宿愿》,不久,这首诗被刊登在山西的《作文周刊》上,不久,一份样报寄到了九师专81级中文(1)班,不久班上都在猜测、寻找一个笔名叫“梅霁”的美女诗人,结果大家发现诗作者竟然是一个平日里默默无闻、呆头呆脑、木讷得要命的家伙。头一回被同学明星似地捧着,我不光虚荣心得到满足,而且心里头非常甜蜜,开始憧憬青年时代的爱情……
  有了头一次的兴奋,我便开始了与缪斯10多年的缱绻之旅。10年时光,恍若南柯一梦,最终我没有做成诗人,但我无怨无悔。我依然对真正的好诗充满敬畏与虔诚。有一回,我读到俄罗斯诗人曼杰什塔姆的诗句:“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我激动得浑身颤抖,差点流下感恩的泪水。如此美妙的诗句,在昏暗的俄罗斯的天空飘散,仿佛神在低语,赤子在呢喃。
  古语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正当我在诗歌的王国里迷惘怅惘之际,生活突然向我打开了另一扇门。1994年春天,我不经意间写就的一篇随笔《冬日阳光之书》被上海《萌芽》杂志采用,这一篇短文彻底改变了我的写作方向,我怀着痛苦无奈的心情彻底告别了诗歌,当我随意自在地写作所谓“散文”时,没想到我创作的春天真的来临了。《散文》、《雨花》、《星火》、《散文百家》等刊的编辑老师纷纷写信鼓励我,帮助我,让我在写作的低迷中恢复了自信。在文学日益边缘化的今天,长久的孤独与寂寞可能彻底击跨一个写作者,在写作的道路上,我非常幸运地遇到了一些好编辑老师,是他们无私的关爱让我的写作不断进步,我一直对他们心存感激。我想,日后,我回报他们的最佳方式是更加勤奋努力,写作一批让自己满意、让读者满意的作品。
  回首近10年的散文写作,我努力的方向还是比较明确的:内容上,我追求和谐与深刻;形式上,我力求简洁、朴素、真实。我喜欢质朴、亲切、自然的散文,讨厌摆架式、冗长、故作高深的散文。我对目前流行的所谓大散文、文化散文深恶痛绝,动辄几万字,对读者是一种不尊重,对自己也是一种不诚实。说实话,我不知道读者有几人能读完一篇此等妙文,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些冗长的文字游戏上,还不如享受那些情感丰沛的小说作品。当代作家里面,史铁生对生命的追问,苇岸圣徒般的情怀,对散文作家是一种启示,他们为数不多的作品为散文写作赢得了尊严。
  我理想中的散文是:有色彩、有气味、有体温,既有小说的精彩细节,又有诗歌的微妙抒情;不管是写景、叙事,还是明理、铺陈,都应该让人感受到你的散文有血有肉:有来自灵魂深处的倾诉或对大千世界的独特思考;有来自某一时刻的顿悟或对某一世象的剖析;有来自对某一个白日梦的怀想或对某一情侣的无尽遐思;有来自对故乡的深情缅怀或对亲人的痛苦追忆……散文,作为一种极开放的文体,它的随意、自然、亲切,让我们能很好把握已知世界,也使我们对未知世界的探索有了可能,它的厚实、含蓄可以一点也不逊于小说,它的先锋、前卫也可以一点也不亚于诗歌。“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散文如果到了一种境界,它能化腐朽为神奇,让你充分领略到文字的瑰丽与完美。
  多年来,在写作的间隙,我常怀着温柔的情感回忆起对我产生过决定性影响的大师:蒙田的古朴,尼采的叛逆,海明威的简洁,博尔赫斯的精确,梭罗的高贵,屠格涅夫的忧郁……在情感日益苍白的今天,是这些亲爱的大师丰富了我的情感,他们近乎神秘的文字为我的写作指明了方向,让我适时地懂得一个写作者最重要的是形成自己的风格,这风格就是作者个性,才情,血液,师承因缘的完美体现。关于我在散文中追求的风格,我的散文集《冬日阳光之书》中序言里有一段比较有代表性:“我喜欢写短小的散文,我酷爱卡夫卡的日记和格言,还有俄国作者普里什文充满诗意的短章。我的梦想是我的散文要么像熠熠闪光的宝剑,要么像大地上静静流淌的春水,是一种‘力’与‘美’的展现。从形式上看音乐里有一种‘轻音乐’散文中我追求一种‘轻散文’。不管是春日里的莺歌燕语,还是夏日里的电闪雷鸣,我孜孜以求的永远是轻盈、飘逸、迅捷、一语中的。当世界日益繁复芜杂的时候,我向往的是返璞归真,简单透明。”令我沮丧的是,我笔下的文字离我梦想中的文字总是那么遥远,某一日,当我写下哪怕一段理想中的文字,我想,我一定会感到无比的幸福。
  近年来,我的生活好像突然停滞了。整日浑浑噩噩,没有感觉,没有思想,整个人似乎被悬置在半空中,任日子流水一般逝去,眼里只有无奈、惶惑与恐慌。那只下了鸭蛋的母鸡难道虚脱了?抑或是生命提前进入了严冬?
  有一种生命好像一团地火,她表面上熄灭了,停滞了,实际上,她喷涌的血液一直在地底运行,她渴望更加强烈地燃烧,生命并未寂灭,她期望重生!
  亲爱的读者,那只下了鸭蛋的母鸡还活着!她的生命并未寂灭,她期待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