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自度前身是鸿雁

作者:李晓斌





  “画雁分明见雁鸣,缣缃飒飒荻芦声,笔头何限秋风冷,尽是关山别离情。”
  画是无声的诗,但就有这样的画雁妙手,不仅能够让你听见嘎嘎雁鸣、飒飒荻声,还能够让你感觉到秋风的凛冽以及关山重重、离愁绵绵。这是郑板桥赞咏边寿民的七绝给我们的印象。
  边寿民,江苏淮安人,号苇间居士,在雍乾两朝,以诗书画著称于世,为“扬州八怪”之一。就连雍正的书房都挂着他四幅芦雁画哩。
  近日,欣赏到边寿民的《芦雁图》。倒伏在白雪之中的芦苇,引颈而鸣的雁奴,把你引向画外的落雁。“楚江烟冷水迢迢……空有征鸿自暮朝。”一边玩画,一边吟咏画上的题诗,仿佛品尝美酒,就着一碟馋人的茴香豆,细嚼慢咽,绝好享受,看过边寿民的画,才知道板桥的诗并非溢美之词。那芦雁那题画诗,宛如一双纤手儿,轻柔地抚平你心上的皱痕。
  古人画画,多半从临摹入手,因袭相承。外师造化、独出机杼者寥寥无几。为了画好芦雁,边寿民在家乡梁陂桥畔的苇滩上构筑草堂,他深入凫雁出没的草泽,以大自然为粉本,在苇间书屋对景写生,一画就是三十年。他用《望江南》词牌,一口气写了十四首《苇间好》。
  “苇间好,却好是侬家。或集或翔图雁影,和烟和雨画芦花,对景便无差。”
  文人画画,往往以笔下之物对象化,赋予人格力量。韩干画马,倪瓒画树,王冕画梅,板桥画竹,寿民画雁……那泼洒的墨色,饱含了血和泪,正是自我写照,在边寿民的一百零五首诗词中,吟咏芦雁的就有六十三首。浓墨重笔,如狂风骤雨,集束式地倾注在江南水乡寻常可见的芦苇与鸿雁之上。他反复吟道,“我是南人画南雁,潇湘一段水云秋。”“闲窗蘸墨貌秋鸿……一生踪迹与渠同”,“凭君问讯盟鸥侣,卧稳寒塘十里湖。”……
  以苍苍蒹葭、泠泠秋水为伍,不与鹅鸭争稻粱,雪泥留痕,健翮腾空。关山迢递,鸿影缥缈。芦雁,潇洒水云间,清逸,渺远,荒寒,漂泊与离愁……诸多意象集于一身。在先生笔下,此雁己非彼雁,多少人生况味呼啸而来,一齐涌向毫端,三尺薄纸怎能承载得住!
  身陷尘网,谁不渴望翱翔?世间有太多的羁绊,需要我们挣脱。
  先生步出苇间书屋,伫立苇滩。澄明如水的月色下,浩渺的水域泛着粼粼的波光,空阔的长天是一片神秘的乌蓝。晚风习习,秋虫唧唧,郁结的胸臆为之舒张。此时,孤雁横自云际,嘹唳的啼鸣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如一道电光划过。先生微微侧过头颅,目送孤雁远去,慨然叹道:“不与矰缴人,何处寻踪迹?”大雁,你如此高蹈、绝尘,猎人只有徒唤奈何了!
  在苇间书屋,先生吟诗作画,过着隐士般的生活,性灵得以释放,笔法不拘绳墨,全无院体画派的程式与拘谨。“苇际相狎不相妨,……挥洒笑颠狂!”在纸上,水墨纵横恣意,诗画怡情,烟云供养,这真是超凡脱俗的神仙日子。他日日临池,挥毫泼墨,一有佳作便投入木箧中,视为珍藏。
  好友顾栋高想得到先生的画作,直接索要怕遭拒绝,便绕个弯子调侃一通:你把画藏在箧子里,就不怕贼惦记着吗?贼偷了或许还不可怕,孔子说,人亡之人得之。总之还留在世间。只是边子的作品夺天地造化、鬼神精气,却私藏在木箧中,恐怕会招惹物之怒。有朝一日,龙蛇鬼神一把夺回去,就太可惜了!边子应取之于天地,还之于天地,不要一己私藏呵!
  正在一起饮酒的水南老人听了,笑骂道,顾子太狡猾了想要画,还卖关子糊弄人,罚酒一碗!顾栋高见计谋识破,只得捧酒仰脖。在坐的宾朋笑得前仰后合,苇间宿雁惊得扑扑腾气。
  先生早年落拓江湖,以授徒为业,中年以后名满大江南北,求画者日众,以至家中不能存一画一纸。
  先生淡泊无欲,作品身前未结集,诗词画意特浓,这当然不是因为题写在画上的缘故。
  “瑟瑟黄芦响,嘹嘹白雁鸣。老夫住苇屋,对景写秋声。”岂只满纸画意,更满纸的萧瑟秋声!
  雪白的芦花一团一团在空中飘,蓼草的蕙子一点一点地在水边红,鸿雁飞来又飞去。天地间一只翩跹的芦雁,苇草间一只悠然的芦雁。
  “自度前身是鸿雁,悲秋又爱绘秋声。”边寿民以善于画雁饮誉世间,人称“边雁”。望着秋空中嘎嘎飞掠的雁阵,我默默地凝思着,雁是先生呢,还是先生是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