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阴阳祭(中篇小说)

作者:樊健军





  樊健军,男,1970年生于江西修水,有小说散文散见于《作品》、《中华散文》等报刊,出版散文集《追寻火焰》、《接近火焰》。现在修水某机关工作。
  
  1
  
  任何一个村庄都有两个世界,就像纸张一样有正反两面。我五岁的时候离开水门村的正面,独自来到了它的背面。若干年后,我偶然听到了哥哥叹息似的声音,我的哥哥在遥远的城市同一个女人说话,他说,我有一个妹妹,可惜只有五岁就夭折了。那一刻,我的内心像有一根琴弦在颤动,那缭绕的琴音让我潸然泪下。
  这么多年,我已完全熟稔哥哥的声音,熟稔那种惋惜而怜悯的语调。虽然我背对着尘世的苍凉,孑然一身,生活在水门村的背面,而我的目光始终不离不弃,像一道阳光一样笼罩在哥哥身边。我的温暖是浅薄的,就像村前秋日的河水,只有丝丝缕缕的细流缠绵在卵石上。我明白,在哥哥和我曾经历的尘世中,惟有祖母的温暖是博大的,持久的,就像绚烂的夏荷一样散发着永恒的芳香。
  我曾因为我的离开而感伤,而哭泣。我看见自己孤身一人,行走在返回尘世的道路上。我就那么日复一日地行走着,始终没有抵达它的终点,那条道路根本没有尽头。我的嗓音喑哑了,我的眼泪风干了,我嫩稚的脚掌磨起了老厚的茧壳。我依旧没有见到尘世的曙光。我在黑暗中一遍一遍呼喊着祖母的名字。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山风从稠密的树梢上空呼啸而过。一两只夜游的鸟雀像幽灵一样,在我的灵魂地带如同黑色闪电一样仓皇而去。
  也许是因为长久的哭泣,我渐渐觉着累了。我的心境如同水门村的夜晚一样,宁静,虚空,展现出魂灵独有的深邃和旷远。我的思绪渐渐从昏暗中清醒过来。我慢慢回忆起我告别尘世的过程。它竟然是那样清晰,那样完整,就像一幅镌刻在我魂灵中的图画,永远也无法抹去。我是因为患了走根症才死去的。那个清冷的秋夜,我蜷缩在祖母怀中,一种沉重的睡眠慢慢将我覆盖。我拼命睁大眼睛,可黑夜像石磨一样压在我的眼皮上,我不得不合上双眼。祖母用她那件爆了花絮的棉袄裹着我,维护着我最后一点体温。我感觉温暖就像游鱼一样一尾一尾地游走了,谁也无法挽留。祖母最终没有将我捂暖过来,黎明时分,我的身体已完全冰冷,僵直,像根瘦小的柴禾一样横亘在她的胸前。我看见我的灵魂从我的躯体内脱身而出,像个小精灵一样在泥地上跳动。
  我听到了祖母压抑的哭泣。她将头埋在包裹我的棉袄里,一头斑白而沧桑的发丝像枯草一样在晨光中招摇。那种断若游丝的哭声从棉袄里渗出来,像只断尾的壁虎一样在房间里游走。我突然感受到了祖母的痛苦。我将双手插在她的乱发里,借助晨风的力量拂动着她的发丝。那一刻,我多么希望祖母能感觉到我的存在。然而,祖母似乎一点也没有感知我的力量,她仍旧使劲抱紧我的躯体,一动不动,默坐在半晦半明的房间里。我的母亲曾一度想从她怀中抱取我,可祖母的双臂像铁链一样锁着我的躯体,似乎再大的力量也无法将我从她手中夺走。从黑夜到白天,又从白天到黑夜,我和祖母就那么静悄悄地坐着,仿佛时间以及一切的世事都与我们无关。
  就在那个短暂的白天,祖母让木匠锯掉了当年她亲手栽下的一棵柏树,制作了一具小棺木。我的躯体被村庄里的男人放进了棺木里。我听见眼泪落在木板上的响声,笃笃笃,就像有一只手为我叩响了另一世界的门扉。祖母,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他们被那些男人隔离在另外的房间。我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哭声。我很想哭,但我担心我的哭声会引出更浩大的哭泣。我隐忍了。后来,那些男人举着火把,他们当中的一个男人将小棺木夹在腋下,将我送到了水门村的背面。我看见火光在山路上摇摇曳曳,像一串飘飘忽忽的脚印。一条狗似乎嗅着了不寻常的气味,一声不响地跟在队伍的后面,甚至它还对着一截树桩射了几滴尿。
  我被那些男人埋葬在一个叫绿谷塘的小山窝里。我的新家砌在一棵小松树下,一堆砂砾掺杂的泥土,上面压了一枝断松。那是一面向阳的山坡,清晨的阳光像花儿一样盛开在我的头顶,透明,纯净;偶尔有一两只鸟儿落在松枝上,鸟声婉转,清亮,让我感觉新的一天是那么美好。只有一点让我觉着恐惧,就是我返回村庄的时候必须从那个水塘前经过,塘水绿莹莹的深不可测,似乎潜藏有无数的妖魔鬼怪。我曾听祖母说起过,那水塘里生长的谷子都是绿色的,不过我没见过。我安家的时候,那里早已不种谷子了,塘边乱草凄迷,蛙声鼓噪。我从来不敢一个人在那里停驻,每次经过时我的脚步都是慌乱的,忐忑地走近水塘,又奔跑着离开。我一直感觉像有什么在背后不停地追赶着我,只有看到祖母我的心才能安定下来,回头望望却是什么也没有。
  我慢慢习惯了在绿谷塘的生活。那种生活也是懒散的,闲适的。我一个人在山窝里转悠着。秋日的山野落叶未尽,呈现出五彩斑斓的景象。不只是它的颜色丰富,它的内涵也是丰富的。各种各样的野果子都熟透了,小巧的毛栗子从刺球里蹦出来,一小堆一小堆聚在草丛里。有时候扒开一个鼠洞,洞里居然塞满了毛栗子。猕猴桃也是这时节成熟的,鸡蛋一般悬在藤条上晃悠悠地动。摘一个,剥去毛茸茸的皮囊,塞进嘴里,竟是满口的甘甜。只有金樱子细密的刺我没法弄掉,只能傻看着它从枝头上一个个凋落,重归于泥土。
  后来,我在一些刚刚到达的地方发现,那里的野果子早已无影无踪,甚至枝头还在忽闪忽闪地摇晃。我看见树丛里有着飘飘忽忽的人影。我不知道那是一些什么人。我的眼睛总是无法看得真切。我的眼睛似乎还是尘世的那双眼睛。直到第七天的早上,我的眼睛才有了明显的变化,那一层云遮雾挡的朦胧消失了,我的眼前明亮一片。那些模糊的人影突然清晰起来,一个个生龙活虎地跳跃在我的面前。那些脸庞或微笑,或佯怒,或呲牙咧嘴地做着各种鬼样子。那些脸谱中有陌生的,也有我熟识的,其中一个叫虎虎的小男孩还给了我一把搓过细刺的金樱子。我记得虎虎曾同他妈妈一起找过祖母,听祖母说虎虎的腰眼上生了两个肉坨坨。那一次,虎虎的妈妈背走了祖母一背篓的草药。从此以后,虎虎和他妈妈再也没有来找过祖母。我不知道虎虎腰眼上的肉坨坨还在不在,腰眼现在还痛不痛。
  水门村有着许多腰眼上长着肉坨坨的孩子。若干年后,在水门村的背面,就像他们今天欢迎我一样,我同这群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一起,以相同的方式迎接了另一个孩子的到来,那个孩子的父亲叫阎二。那个孩子的腰眼上也长有两个肉坨坨。就像虎虎给我一把金樱子一样,我将我最后的一枚猕猴桃给了姓阎的孩子。我这么做了,不知道祖母和父亲他们会不会生气。
  
  2
  
  我渐渐融入了水门村背面的生活。我认识了许多在尘世中不曾见过的亲人,其中就有我的祖父。那时候,我根本不敢相信那就是我的祖父,他的容颜同我的想像有着太远的距离。他的脸庞红光透亮,发丝乌黑,眼睛里像有火焰在跳动。祖父的脚步也是我想像不到的轻捷,在崎岖小径上行走的祖父就像一只野麂,步履轻灵,不见丝毫的老态。这同我在尘世见到的那些祖父辈的长者何其不同。就拿祖母来说吧。我离开水门村正面的时候,年近花甲的祖母已是皱纹满脸,生活的艰辛深深地镌刻在她的双颊之上。她的脊背有些佝偻,动作也明显迟缓凝滞。我无法将祖父的状况告诉祖母。我也无法知道,祖母梦中的祖父是同我见到的祖父一样容光焕发,还是同尘世的那些老人一样苍老憔悴。
  很多时候,我隐隐约约觉得尘世的父亲和我所看到的祖父是同一个人,尘世的祖母好像就是他们共同的母亲,或者是他们共同的妻子。祖父回忆尘世生活的那种表情同父亲日常的表情,活脱就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同祖父相处的那些日子,我真不知道该称呼他为父亲还是祖父。然而,祖父并不在意我称呼他什么,他永远是那样笑眯眯地看着我,直到我不好意思低下了头,他才别过脸去看别的什么。在祖父的那个群落里,只有祖父是怀旧的,他那么眷恋尘世的生活,就像一个吃奶的孩子一样,尘世早已成为他生活中的奶头。特别是回忆同祖母一起的生活,祖父的表情就像布满霞光的苍穹一脸玫瑰色。只是我不理解,祖父在尘世生活得那么有滋有味,怎么就忍痛抛弃一切来到了水门村的背面呢。我没问过祖父,祖父也避而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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