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不会回来的鸽子

作者:余代华





  余代华,男,1973年10月生于江西星子。
  
  小时,我家独居在村外一个叫榜上的山脚下。由于没伴,每天我都要去村里找猴子、花狗、黑蛋等人玩。我的乳名叫大傻。那时,我们不仅没有玩具,玩的样式也少:打仗、挖土洞、抛石头。如果一天里这几样都玩过后,我们就坐到村头高一点的土堆上,看着重重叠叠的山,争着世上什么力气最大。在我们这帮孩子中,猴子最大,能说出很多大力气的动物;而我只会胡搅蛮缠,每次猴子总是以那句“我懒得跟你说小结巴”来作结。我一激动,说话就结巴:“懒懒跟你说说,我……”常把猴子气得要死。很多年后,我躺在床上,回想童年往事,感觉有些对不起猴子。
  在那几样游戏中,我们最喜欢玩的是打仗,挥舞着竹刀木剑,奔跑在田间地头,好不痛快。那时我们都小,不懂什么是红军、白军、路军(“绿”字在我们这里读“路”),我拿一块红布包在头上,就称自己是红军,猴子是黑军。
  游戏很简单:把人分成两队,再分各队的领地,战争就可以开始了。胜负是看谁先将自己一队的旗帜(一根挑着个塑料布的竹竿)插进对方领地的最高处。
  我很勇敢,而且懂得用智,所以总是我一头胜。胜了就更换领地再来,类似于现在的球类比赛。
  那天,下着毛毛雨,雾也很重,十多步外就看不清人。我们在一家刚盖起的新房子里玩躲猫:就是捉迷藏。实话说我一点都不喜欢玩躲猫,躲躲藏藏,一点都不好玩。当猴子做猫时,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要是跑回家了,天黑了猴子恐怕也找不到我。
  这样想时,我便没有急着去躲,而是站在原地,等其他的人都躲去后,我便悄悄地向门外溜。因为事先有规定:以屋为界。
  出门后,我回过头,见没有人发现,便不由一阵狂喜,像是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而就在这时,我无意中看见在楼上的窗台上趴着一个白乎乎像鸡一样的东西。
  后来祖母告诉我那叫鸽子。
  我一下就忘了先前的想法,大声地喊叫起来:“别别躲了……楼上有只‘鸡’呀……”
  听到我的喊声,小伙伴们都跑了出来。我们虽然生长在山里,见过很多种鸟,却谁也叫不出鸽子的名字。我说管它叫什么,先捉住它再说。但问题又来了,那家房子刚盖起来,不但没有楼板,就连梯子也没有做。就在大伙找着头皮想法子时,我扛来了一根竹竿,对着那只“鸡”就是一竹竿。不知是打着了,还是吓着了,鸽子扑扑的落进了屋里。我们一拥而进,没费多大的工夫,就把鸽子捉住了。
  由于是我先看见的,又是我用竹竿打下来的,我便把鸽子抱回了家。
  我把鸽子罩在一个装红薯的大竹篓子里。我还向里面撒上些米粒,放上一小碗水;我蹲在红薯篓子旁,不再去村里玩了。听大人说鸟都喜欢吃树子和虫子,我便跑到家背后的山上去摘树子和捉虫子。因为害怕,每隔一会儿,我就喊一声祖母,站在屋后的祖母就“哦”的长应一声,之后又是一声更长的儿呀的喊,我再答应一声,如此往复。
  我精心地照看着鸽子,可鸽子并没有因此健壮起来,而是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总是长时间地趴在那,一动不动,像是死了,我很害怕,生怕哪个早上起来,鸽子会真的死在红薯篓子里:“祖母怎么办呀?”我几乎是哭着问祖母的。
  祖母看着奄奄一息的鸽子,再看着一脸哭相的我说:“儿呀,放了它吧?人们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鸽子也是一条命呀。”
  那时我不懂什么叫浮屠。我相信祖母也不懂,因为我问祖母浮屠是什么时,祖母说大概是慈悲善良好心有好报吧,听得我糊里糊涂,但有一点我很清楚:照这样下去,鸽子真的会死的。尽管我一千个不愿意,最后我还是决定放了鸽子。我不是为了浮屠,是不想鸽子死掉。
  我把鸽子捧在手里,抚了又抚摸了又摸,就是舍不得撒手。祖母见状,俯下身,将我揽进怀里,像我抚摸着鸽子一样抚摸着我说:“儿呀,你对它这么好,只怕它回到那里还不惯,还会飞回来呢。”
  我对祖母的话总是深信不疑,我一扬手,对着扑扑飞起的鸽子大声地喊:“你可得记得回来呀……”模糊的视线中,鸽子好像绕着屋顶飞了两圈,这让我更加相信它会回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常会忽然想起鸽子,便傻傻地望着天空,我还常一个人去林子外转悠,问人家有没有看见一只白色的鸟。小伙伴们见我这样想念鸽子,也都开始帮我找。猴子是最积极的一个。他一会儿说在村西看见一只白鸟,像是那只鸽子;一会儿又说在村东看见一只鸽子,一定是那只。可等我赶到时,最多能看见几只麻雀。我怀疑猴子在骗我,因为他对我独占和私自放鸽子一直都不满。猴子还埋怨我不该放了它。我说我就要放你怎么样?猴子说放了就别再想呀。我说我就要想你又怎么样?于是我们便有了真的战争。我们整天撕打在田间地头,很快就把鸽子给忘了。如果不是后来我不能走路,我想鸽子就会永远地消失在我的记忆里。
  
  不能走路的我,整天躺在床上,靠反复数着被窗户隔成一块一块的天度日。有一天,当一只鸟儿飞过其中一块天空时,我忽然就想起了鸽子,想起了祖母对浮屠的诠释……我想当初鸽子被罩进红薯篓子里的感受就像我现在整天躺在床上一样吧?我庆幸我把它放了,我希望抓住我的那双手也能放了我。我甚至想,只要鸽子飞回来,我的腿就会好。有一天夜里,我想到鸽子飞回来了,还带来了一群小鸽子,我的腿真的就好了,又能奔跑了,跑着跑着,就和鸽子一块飞了起来……渐渐地,我沉入了鸽子的世界中。在那个世界里,我与鸽子一起飞翔,无忧无虑,没有无助与恐惧……直到十三年前的一个深夜,对着漆黑的长夜,我忽然泪流不止,因为我知道,鸽子不会回来了,就像疼爱我的祖母不会回来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