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诗歌的光芒

作者:褚 兢





  一
  
  对于诗歌,过去曾经谈论得太多太多。诗歌正在离我们远去,诗歌的光芒也早已经黯淡。至于诗人,似乎更是些在生活的边缘游走不定的幽魂。他们戴着屈原时代的危冠,佩着李白时代的长剑,嗅着陶渊明时代已经萎谢干枯的菊花,脚步踉跄,喃喃地发出任谁也不肯去听的呓语。是呵,当幸福的人们被金钱的光芒挑逗得两眼发亮,被现实的利益刺激得兴奋异常的时候,他们中有谁还愿去体悟诗歌的虚幻的美丽?当更多的人们在生活的碾磨下,用嶙峋的瘦骨支撑起生存的天空,用血汗和泪水去描绘未来远景的时候,谁还会有暇顾及诗人昨夜的酒杯里剩下的一星半盏残酒?
  诗歌收敛它那曾经无所不覆的巨大神翼,像一只老去的鹰,在迷茫的残梦中回忆往日的骄傲与光荣……
  
  二
  
  在我们的记忆中,诗歌是典雅的、高贵的。诗歌充满贵族气质:上流的语言、上流的词汇、上流的风度和品位……这让我们以为,诗歌的荣耀是由这些东西组成的。但倘若我们用心考察就会发现,所有这些东西就像缤纷的花环,而在花环的簇拥中,却有一个光源,在那儿熠熠闪动。那个光源是什么?是《诗经》中《风》的传统。从“风”的路径上走过,我们看见古人以他或忧郁、或欢欣的笔调,写下一行行质朴的文字。到了后来,这些文字渐渐披上些华美的外衣———就是那些所谓的“文采”和“哲思”。至于韵脚、平仄和对仗之类,更像是外衣上不可忽略的滚边或纽扣……于是,诗歌就有了上流气息,久而久之,这股气息竟喧宾夺主,成为所谓“典雅”的传统。
  可是,倘若你愿意回溯“风”(也即“诗”)的本源,你会发现,那个像钻石一样熠熠闪动的光源,无非是这样两行字:
  
  哀家国之多艰
  歌生民之苦痛
  
  那些“典雅”和“荣耀”离开这两行字便都成为苍白乏味的梦呓。
  
  三
  
  所有的行吟泽畔,所有的采菊东篱,都绝不仅仅是诗人在顾影自怜中对自己失意命运的感喟。从杜甫的“诗史”中,我们固然看见一个悯怀众生的形象,而从《琵琶行》那铮的遗韵里,从马致远《秋思》的苍凉背景中,我们也可看见,站在诗人不绝如缕的愁怨后面的,是一股弥漫人间的博大悲情。
  诗歌的光芒盖源于此。
  自唐以来,人们评价那篇著名的《滕王阁序》,动辄引用、夸赞的两句骊句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竟至让人以为这两句庶几是全赋的“文眼”。我以为,这不是误导,至少也是一些人的误读。我倒觉得,王勃的整篇赋里,内蕴更为深厚、更能让人涵泳咀嚼,如噙橄榄的句子有的是,几乎可以信手拈来。诸如“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爱宗慤之长风”……一些人之所以将“落霞”句视为“经典”,不能不说是“文采”障目,不见“钻石”式的荒谬。
  类似的例子,现代诗中也有。
  徐志摩的轻轻地来,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其质地不过轻如一羽鸿毛,上面反射了些眩目的华彩,何如“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以及“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哪怕埋进土里,也如宝剑之精,可以上彻于天!
  
  四
  
  还是那句老话: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
  但这句话几乎已被世人忘光了,所以,现在已难以读到真正的诗人之作,大量的新诗,其实都是词人们的“呻吟语”而已。现代的诗歌作者虽然生活在空前密集、无所逃遁的红尘之网中(现代社会没有隐士,也无法产生隐士就证明这一点),却越来越对红尘中的人和事视而不见,他们将心中的杯水波澜反复稀释,调制成一篇篇诗歌的鸡尾酒,或互相唱和,或自斟自饮。
  诗歌散发出腐败之气。诗歌越来越像一个没落的贵族,虽然撑着向来的架子,却只能靠卖祖上的东西过日子。
  有人甚至发出“盛世危言”:诗歌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诗歌历来替诗人自己乃至世人提供某种救赎,可是今天,诗歌必须开始寻找自己的救赎之道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
  
  五
  
  可是,竟然有人肯往红尘之网里钻,不惮将华丽的诗歌之裳弄上灰土或揉出皱褶。看到邓诗鸿(原名邓大群)诗集的名称《一滴红尘》我就在想:这是企图对诗歌的“高贵性”进行某种“颠覆”。
  而且这种颠覆是有“预谋”的。
  邓诗鸿原先写过很多诗歌,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青年文学》以及港台地区的报刊曾有不少发表,其诗作还入选《中国诗歌年鉴》、《百年中国新诗派作品金库》甚至《新华文摘》。《一滴红尘》是他的第一本诗集,诗集中,“典雅”之作固有,但不那么“典雅”的作品却占据其中的主要部分。他的诗集共分几个小辑,各辑的辑名也多乏诗意,诸如《诗歌里有没有交通规则》、《沉默的大多数》。然而,读过里面的诗,我发现,它在我心中引发的震颤倒比许多“典雅”之作更其强烈,让我感受到一种人性光芒(我以为,诗歌的光芒最终应当归结于人性的光芒)在闪现。
  
  六
  
  诗人是作者的世外身份,作者在红尘中的职业是交通警察。作者写诗时,不像有些诗人,一旦进入创作状态,便开始餐风饮露,完全把自己的现实角色置于九霄云外。他的诗歌道德和职业道德并没有相互排斥,成为水火不容的对立面。他以一个警察的身份写诗,他的诗歌纪录了发生在自己所经历的每一场交通悲剧中的心痛的感觉,纪录了每一天风雨执勤中所看见的细碎而让他怦然心动的所见。
  
  一首诗打开,一个孱弱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我无法准确描述,花开时凄美的声音
  和残缺所克制的美
  无法挽留那些年轻的生命
  幻化成车轮下一滩滩殷红的血迹……
  ———《人民巷,一个装假肢的少女》
  
  开离深夜,开往凌晨和黎明
  却在鲜花和伤口的焊接处
  倾覆了十二个年轻的生命
  支离破碎的车祸现场,小交警
  克制着内心的沧海,神情肃穆……
  ———《倾覆的公共汽车》
  
  这的确不是案卷纪录,而是诗歌。但这诗歌属于现场,属于现实,属于那些不幸的生命。作者的视角为红尘中的悲剧或苦难而打开,或许是这些东西最易引发他的创作灵感。
  
  七
  
  邓诗鸿并非只是对“现场”作诗化描摹。那些充满悲情的语言,怀有深深的怜悯在内。一个内地的小城市,平日遭遇交通事故的,多为社会的弱势成员,如孩子、老人、《拉板车的下岗工人》、持《一根横过街道的拐杖》的盲人……“依然是那台老式的柴油发动机/和它久治未愈的肺结核/二十年了,多少人在其中进进出出”,乘坐这种车的,不过是些“在生活中不停地打滑”的人。现代社会,就连一般人也没谁愿去关注他们的身影,更何况我们高贵、圣洁但却不乏冷清与寂寞的诗歌?!但真正的诗人,他却不会为每日的寻常所见而麻木自己的心灵。或许无法解救他们的困境,但至少,你要去体悟,同时从精神上分担他们所遭遇的那一份艰辛苦楚和不公平。邓诗鸿把这样的语言献给那些“在红尘中瞬间消逝的生命”:
  
  我内心的温暖也被一点一点掏空
  仿佛清月下巨大而无声的痛
  ———《一个真实的提问者》
  
  当几乎我们所有的人都把自己“内心的温暖”奉献给自己、奉献给情人、奉献给神明甚至奉献给上司的时候,却有人愿意把他的那一份奉献给如尘土般消逝的不幸生命,这是否意味着社会的情感荒漠里尚遗存一星诗歌的火星?
  
  八
  
  “诗歌里有没有交通规则”,显然是个假问题。社会现实当中的交通规则谁也不应破坏,否则将遭来黑色的命运撞击。而诗歌,它向来的价值在于揭示悲剧并对悲剧的承当者寄予深切的同情。苦难和艰辛当然是悲剧的形式或显影,因此它们也同样必须受到关注。因此,邓诗鸿的“诗歌视野”很自然从交通案件拓开去。在《沉默的大多数》里,他的笔触延伸到《阳光下的建筑工地》,延伸到“大地的乳房”一般的《干草垛》,延伸到“在油灯下描述三年级的一小截春天”的孩子,甚至延伸到“一枚补丁”……这些物象,都是那些诗句里充斥着“青铜”、“黄金”、“美人鱼”和“栀子花”以及“鹰”、“骏马”和“仙鹤”的“典雅”者所不屑睥睨的。
  可是邓诗鸿却执拗地把目光偏向这些红尘中最普通的景物,并将其装点为自己诗作中的意象。
  
  一群脊背油亮的民工,一群细小而
  忽略不计的蚂蚁
  ……
  黝黑而沉郁的目光,沾满了生活的草屑
  凌乱、嘈杂、深藏恐惧
  恰好与钢筋的硬度,成为对比……
  ———《阳光下的建筑工地》
  
  这一串粗砺的词句如砾石硌在我的印象里,几乎要磨出血痕。如今,我们这些人的柔软而脆弱的神经已难以承受那让人心颤的压力!
  
  九
  
  然而正是从这样的诗句中,我们触摸到诗歌的内核。石头一般硬的内核,它能够经得起岁月的打磨。
  一羽鸿毛飘飞在人们的头顶之上,它吸引了众多追奇猎艳的目光;一堆斑斓的词句闪耀出眩目的华彩,让人们误以为那是宇宙的神光———但其实,那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雨后彩虹而已。
  我们看见屈原的悲怆、陶渊明的高远、李白的飘逸、杜甫的沉郁……我们看见古诗中的“神”、“韵”、“气”、“味”、“境”、“象”……弄不好,这眼花缭乱的丰富宝藏会让人忘其旨归,买椟还珠。
  我们不妨借用魏晋人的话来表述中国诗歌的精粹所在,就是“风骨”。“风”乃“风人之旨”,“骨”乃人格骨气。此一解释或与曹子建当初的意想不同,但将中国古代诗歌的精神气质做一扫描,你会发现,这一观点大体不虚。
  诗歌的光芒是沉甸甸的,它的质地甚至超过青铜的光芒、黄金的光芒。它从人性中最柔软的地方发出,穿透现实的污浊和历史的尘埃,直达远方。
  它的光源正在红尘之中,绝非其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