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在时光的唱片上静静运转

作者:杨 帆





  杨帆,女,1976年生于江西都昌,在《滇池》、《静作家》、《安徽文学》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现在九江日报社打工。
  
  一
  
  常常有这样的感觉,我们1970年代出生的人,既不习惯1980年代的人前卫、跳跃的生存状态,又没有五六十年代的人那些时代赋予的苦难阅历,无论扮深沉还是作潇洒状都显得矫情,行走之间,似乎便有了夹缝中的尴尬。
  我对上代人忆苦思甜的态度,从儿时的面无表情、心生不耐慢慢过渡成一种羡慕。苦难是一笔财富,我们没有。而我们同样不拥有新新人类肆无忌惮的欢乐。没有厚实的精神支撑,又跟不上轻快的生活节拍,我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像激流中的一座冰山,不知该融入欢嚣的欲望之流,还是投靠拒绝融化的冰川。
  我爸曾说,我们是奋斗精神不足、叛逆之心有余的一代。在我念初中时,爸爸就放言:考不上大学18岁自立,只要读书一辈子也供。还有随之一系列诸如不许过频换衣、照镜子等不成文的家规。然而“自我”还是在我的日记里频频闪现。那时,我的语数书下面常偷藏一本小说,流连于琼瑶唯美失真的煽情,和三毛掩耳盗铃的欢乐与洒脱。我凝神苦读的背影一定给了父亲相当的安慰。小学三年级时,我和三个要好女生常自编自导言情剧,分饰两对生死不渝的恋人,我演男的,一般先死,一动不动任“女友”在我身边哭死过去。记得初三时我写了一个无法结尾的“长篇巨著”,里面有四姐妹,个个闭月羞花,大姐冷艳,二姐一定得娇媚,老三清丽脱俗,小妹就只好灵气逼人。还配上插图,那时我画的美人头很受欢迎,只写了半本,就在班上传阅。班里有个刘姓女生也在写,她似乎和我暗中较劲,比拼写速和观众数量。她不但写得比我快,成绩还不落下,是我当年暗中佩服的一个女生。而我的功课一落千丈,从此再也没有很大的回升。
  后来另辟蹊径,考上了九江师专美术专业。尽管父亲的威严还不时通过家书和母亲电话中的叮咛传达过来,但毕竟天高皇帝远。我充分行使了自由的权利,可以公开为赋新辞强说愁。那时期我的痛苦泛滥成灾,而又轻如鸿毛。父亲的家书重于泰山,却只抽空阅读。现在想来,自由并非想像中的那么可贵,而一位严厉的父亲却是我终生的财富。
  毕业留言本上大多是“天高任鸟飞”类的句子。我也向往高远的天空和它下面的风景,然而,我还未展翅就遭遇了亲情与爱情的牵挂,最终留了下来。其时我的档案已先我抵达沿海那个城市,后改派回来颇费了一番周折。我当时并未意识到我骨子里的传统,我只是犹豫,一方面为必将无法顾及的双亲,一方面为不可预测的爱情。在后者上,我想像着身陷五光十色世界的我可能的改变,竟代我的恋人泪湿衣襟,心痛不已。
  而和我同时毕业的一个要好女友,义无返顾走向了深圳。现在她是年薪十万的白领,父母弟妹都迁到身边靠她供养。她曾陷入和一个香港男人的一段所谓的热恋。尽管我大泼凉水,也不能冷却她对这个旧日上司兼有妇之夫的狂热。后来,她匆匆和一个据说追她好久、收入低于她的江西老乡结婚。两年后离婚。那段日子,在电话中她还是那么自信,听不出苦闷的情绪或刻意的轻松。我不知这是她公诸于众的对生之烦恼的习惯态度,还是真的坚强。我们有六七年未见,但我的确见证了她从一个有着鸽子般笑声的女孩到目光犀利、欲语还休的女人的角色演变。后来,她复婚了。她说她发现她最爱的人是她的丈夫。我慢慢地回味,这个爱字,与其说是激情的回潮,不如说是朝夕相处沉积下来的依恋和失去方知珍贵的惜取。
  如今,我留在时光的老唱片上静静运转,我的女友还在南方快节奏中踏响她生存的主旋律。如果生之烦恼是永恒的命题,那么我们在哪里并不重要,因为“前面也在下雨”。这不应当是个笑话,没有人能够取笑一个被雨淋得透湿还依然热爱这个世界的人。
  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在颠狂的理想主义与理性十足的目标之间,在背负十字架的沉重与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之间,我们1970年代生人已近而立之年,我们的立姿也许不伟岸,不轻盈,然而在行走中,我们渐渐笃定、平和,坚守一些东西,拒绝一些东西,可能就是我们走出夹缝的姿态。
  
  二
  
  向往过梭罗的木屋。我想像它是个飞碟,从我家窗口挟持了我,扎进深山藏起来。依山,傍水,再无别的条件。不绝于耳的可以是溪流的哗然,也可以是一大片安谧的湖,袅袅的水汽把穿过的风浸得透凉,就像一个粗野少女温情脉脉的眼波,一会儿让你随波荡漾,一会儿又把窗帘灌成一只饱饱的帆,载你远航。
  山是不变的。一任身边草枯草荣,潮涨潮落,它的生长是缓慢而又安定的,它让我仰视。我想,停靠在它脚下或许就推迟了自身的成长。
  我喜欢听草木拔节的声音,但希望自己停下来。我其实应该早点停止生长,留住少女纯净的目光,惊奇的天性,和洒在受伤的小鸟身上的泪滴,还有童年的梦。然而,这些就像雾霭重重的夜空,没有几颗星。我悲哀地看着自己在穿梭的人流中穿梭,人流像飞轮,我在这无所不在的摩擦生成的高温中就像未成熟的西红柿一分钟就红透了脸蛋。我被摆在菜摊或水果摊上,和所有的快捷商品一样填充着人们日益粗糙的心灵。
  至少我要慢慢地生长,按自然规律,正常地红透脸颊。每天,只发生不易察觉的变化,像湖面皱起的涟漪,山间蠕动的光柱,像不留下痕迹却已飞过的鸟。我情愿是在草尖上舞蹈并蒸发的露水,生命短暂得只听得完一棵草一个早上的私语。短和慢,并不冲突,就像慢不等于长生不老。也许正因为人无法永生,才应该停下来,思考一些有关人生意义的事情。
  山里的阳光曝晒着我发潮的纸笺。日落之后,我会给久违的朋友写一封信。也许她依然回应我以电话,还建议我使用她为我申请的电子邮箱,以便尽快接收照片信件。我只能听她批评我落伍。我喜欢用笔书写时那种肥厚馨香的摩擦,喜欢看到她鬼画桃符的字体,它和它表达的东西的结合,才使我能沉浸于和过去契合的陶醉中。等信的过程是那么撩人,隐隐的期待,间杂的失望,加剧了收信的喜悦。有点像恋爱的感觉,越是见不到,越是思念浓。越是漫长,越是渴盼。时间的慢,总留给人想像的余地。这余地,这份慢,就是美了。美到极致,竟是永不相见。当慢赶超了生死,生命的短才有了意义。所谓相见不如怀念,正是这段距离将某个人、某件事物对你的意义永远定格。
  然而我达不到采菊东篱下的境界,原因是我不会种地。最简单的温饱不能自给,我就住不到木屋里,就无法悠然见南山。我只能住在听不到水声的房子里,吃着快餐,忙于生计,加速度地奔波,才可能支付都市生活庞杂的一切开支。我只能做着一个梦,想像吃饭对于人,不再是必须,而仅仅成为一种享乐,把它划分到霓虹灯下的消遣里去。这样,我就有了选择的权利。我就可以把生活变得更简单。人若没有了饥饿感,会不会变得更疯狂我不得而知。但人若没有饱的感觉,也是一件可怕的事。
  站在大街上,依然向往着那间木屋。身边人流如织,像一个发出巨响的切割机,肢解着人们的梦想。我依然向往着那山间的木屋,飞碟般从天而降,把我劫走藏进深山。耳边沓沓响着的泥巴路或康庄大道上的脚步,最终都是奔向墓穴。在那里,你是一脚泥巴,还是穿着水晶鞋,又有什么区别。听不听水声鸟语,住不住木屋,其实也不重要。留住心的新鲜与湿润,留住关切的目光,留住生命里某些慢,才是我们要坚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