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对一座城市的记忆(外一篇)

作者:梁 琴





  梁琴,女,回族,安徽怀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原供职于《创作评谭》杂志社,现居北京大运河畔。
  著有散文集《难以诉说》等四部。散文《在你心灵的一角》收入九年义务教育中学语文自读课本第二册,散文《古驿道上》收入《现当代散文诵读精华》(初中卷)。随笔《书院三章》入选《2003年中国最佳随笔》。曾获第一、二届江西省谷雨文学奖,《民族文学》杂志奖,全国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
  你从喧嚣与晕眩的街上快步走过,仿佛遇到了一条不认识的街道,虽然,你已在这条老街上穿行了几十年,并且就是“在那上面学会了在这个悲惨的地球上走路”,你却迷失在这条熟悉的街上。
  像一个魔术师,你莞尔一笑,便将贫穷变成了财富。
  这条南昌的老街,过去叫做“胜利路”,如今被尊为“步行街”,一夜之间翻了脸,再不允许你那吱嘎响的旧自行车,从她高贵的地面穿行。
  镜子般的街道,把财富或暴富向你展示。
  一面面逼视你的反光镜,一扇扇倨傲的品牌橱窗,一张张千媚百态的婚纱摄影,一道道闪烁不定的霓虹灯,让你置身于一种幻象,一种接近于梦境的虚幻。虽然你一脚一脚都踩在这光洁的地面上,却有一种悬空的不真实的感觉。
  街头不断出演的促销活动,闪亮登场。充满欲望的歌吼,随时可能炸开的音响,倾情回报的叫卖,让人神经分裂。你逃也似地退避到街角,用一种陌生的眼光,困惑地打量着这条再也不属于你的老街。
  站在街角,你不无伤感地想起博尔赫斯的诗句:“在你所有的记忆里,有一段/已经失去,已经远不可及。”
  如果记忆有气味的话,那么,这条街过去散发出的那亲切熟悉的平民气息,久久萦绕着你,挥之不去。
  掌形的梧桐叶从枝头飘落下来,你的记忆中,却浮起一只绿色的搪瓷饭筒,那掉了瓷的饭筒,天天提在你11岁的手上,天天走过胜利路,给在中山路邮局上班的大姐送饭。你手上的这只饭筒,跟邮局门口的绿邮筒一模一样。
  提着饭筒的你,转过厚强路左边街角,老远就看见一蓬一蓬的热气从“东方红”餐厅卷出来,“东方红”餐厅永远有几只烧红的炉子,有滋有味炖着各种各样的汤,诱人的香味从那炉子里冒出来,顺着秋风弥散到街上……
  那香味,刺激了一个孩子的味觉想像。你从小就知道,这个“东方红”不属于你,属于你的只是“菜团子”、“发糕”、“红薯根”。在你眼里,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莫过于“烧饼铺”。倘能啃着烧饼,挨着烧饼灶,烤烤湿袜子,烤烤两只像小火车头似的散发蒸气的球鞋,就是顶幸福的日子。你甚至不止一次地想,长大了,就叉根长火钳,打烧饼。
  做着打烧饼的梦,却一次次经过“东方红”,餐厅门边,总有一个很宽的肩膀挡住你的视线,他自顾埋头喝汤,对一个孩子热切的张望,无动于衷。
  “东方红”出来的人,一个个热气腾腾,像刚出笼的包子。
  你常常忽略“妇女儿童用品商店”,踩过一段斑马线,径自走向“真真照相馆”。
  “真真照相馆”是南昌城名头很响的一家老照相馆,它与另一家中山路上的“鹤记照相馆”平分秋色。翻开老照片,南昌人家约有一半的“全家福”,大都出自“真真”师傅的手艺。
  照相的日子,且都选在过年的时候。穿上簇新的衣服,拜完了年,就上照相馆。你喜欢照相,喜欢一家人团圆(下放的父亲可以从农场回家过年),更喜欢看照相师傅把头套进一块黑布里,那块黑布让你觉得很神秘。
  照相师傅随意摆弄一个个脑壳,像厨师搬弄一只只土豆,无论尊卑长幼,个个服服帖帖。他夸张地打着手势:靠拢点,头侧一侧,笑一笑,笑一笑。
  虽然没有什么可笑的,大家都乖乖地张着嘴傻笑。
  待灯光一打,面部肌肉猛然抽搐,表情重又变得僵硬了……
  照相馆里大大小小各种“蠢相”,让你觉得蛮开心。
  你心心念念的却是瓷器店,一个披纱的女孩,粉嘟嘟的半努起嘴,舔着舌尖。那一个轻盈的梦,是所有南昌孩子(不管男孩女孩)成长中的一个梦。
  虽然你还年幼,并不懂得什么叫唇线优美,并不知道“披纱巾的女孩”就是著名的陶瓷工艺美术大师杨厚兴的经典作品(杨先生曾三次受到毛主席接见),并不清楚这就是你最初接受的美学教育。但你痴迷于那漂亮女孩,那一格一格的瓷器纱巾,薄如蝉翼,像真正的纱巾,那么轻柔地披在她的肩上。
  你头抵着玻璃橱窗,情不自禁地舔了一下舌尖,挤扁的鼻子努力想接近那张粉嘟都的笑脸……
  “当当当”,“亨得利”的钟声,沉稳地敲打了十二下,你从粉红的梦中惊醒过来,时间不早了,你攥紧饭筒,不敢多逗留。但耽搁的时间并不能改变你送饭的程序,你是非得跨过横马路,到马路对面的“太阳升”理发店去不可的。你并不进理发店,也不理会从理发店出来的一个个油光水滑的“飞机头”,你到“太阳升”,纯粹是为了看看理发店门口旋转的圆柱子,那彩色圆柱,是全世界理发店的标识。不管是繁华都市,还是穷乡僻壤,理发店门口,永远有一个旋转不停的圆柱子。
  红白相间的彩色圆柱,一波一波旋转,每一道光波,都让你觉得不可思议,你的脑子也随之风车般旋转……
  迷迷瞪瞪又踏进了“南昌书画之家”。进门之前,你每次总是先站在门口,临空用手描摹一下南昌的“南”,那一笔到底的“南”,究竟出于谁的手笔,不得而知。描完了“南”,你才进店,仰起头看壁上的画。画,你是不懂得,却喜欢看。你好羡慕凉亭里两个下棋的老人,头顶盘髻,飘带宽衣,恍若有清风吹拂。在你眼里,那对奕的老翁就是神仙。
  山脚下,一匹白马踟躇不前,你很替它犯愁,山重水复,那马打哪儿上山呢?山间,拄着藜杖的老人,踽踽独行,山高水长,他要走多久才下得来呢?你贴近画面,竭力想从中看出一条“小径”来。
  等你东张西望,在大街上看了个够,才想起给大姐送饭,那饭菜早已凉透了……
  你站在镜子般闪闪发亮的步行街,却常常想起原先那条“胜利路”的老街,常常“生活在别处”。你觉得很有意味的,是六个政治色彩很浓的字,却不由分说,被这条叫做“胜利路”的街道胜利地抢占了去,分别做了一家餐厅———“东方红”,一家理发店———“太阳升”的店名。你至今也弄不明白,一家饮食店,一家理发店,何以要取这么庄严的一个名字?
  ……
  城市,由一些人、一些街道、一些标志性的建筑物构成。从某种意义上说,对街道的记忆,便是对一座城市的记忆。
  玛格丽特·杜拉说:“人一经长大,那一切就成为身外之物,不必将种种记忆永远和自已同在,就让它留在它所形成的地方吧。”
  南方女人 南方的雨
  到了北方才知道,南方女人委实辛苦。
  南方女人辛苦,皆因南方多雨。
  多雨的南方,少不了雨伞、雨衣、雨鞋。梅雨季节,鞋子里都能长出蘑菇来。
  南方女人最盼天晴,最烦下雨。一下雨就像破了天似的,兜都兜不住,不下个十天半月,决不停歇。这不,今年过大年,正月里整整下了一个月的雨,电话拜年,恭喜的声音里都夹带着一股潮气,“天天下雨,哪儿都不能去,就猫在家里,家里跟外面一样冷簌簌的”。南方不比北方,北方屋里有暖气,不管外面冰冻下雪零下多少度,进屋就得脱大衣。南方没有暖气,雨水伴着雪水,到处湿漉漉的,爱俏的南方女人,想穿一双时装鞋都不能如愿。
  南方女人睁开眼,头一桩事就是看天气。天一放晴,就像一根弹簧般跳起来,大盆小盆地洗。天晴了,南方女人的嗓音也逼尖了;吆喝着懒散的儿子洗澡,数落着不修边幅的丈夫脱下衬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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