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文学之于我

作者:温燕霞





  温燕霞,江西安远县人,1963年1月出生,1983年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历史系,现为江西人民广播电台广播剧部主任、高级编辑、中国作协会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曾荣获江西省五一劳动奖章、全国广电系统先进工作者、江西省十佳新闻工作者、全国百佳新闻工作者、江西省巾帼英雄等荣誉称号。已出版散文集《嫁给一盏灯》、《越走越远》,长篇小说《此恨无关风和月》、《夜如年》、《黑色浪漫》、《寂寞红》、《鬼歌唱》等。其中《夜如年》改编成电视剧《围屋里的女人》在全国各电视台播出。另在《十月》、《百花洲》等报刊发表十几篇中短篇小说和大量散文,作品逾二百万字。参与主创的六部广播剧获全国“五个一”精神文明奖,六部广播剧获江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另有数十部作品获广电部、广电学会颁发的各项大奖。与人合作的电视剧《情醉东江源》由江西电视台拍摄,并在中央电视台播出。
  
  此刻,我坐在一座老式砖房的三楼,窗外是喧嚣的街市,倏然间猛烈起来的秋风摇曳着几株弱小的樟树。对面酒店开张时挂的大红灯笼如迟暮美人,浓妆中流露出几许凋零,凌空悬挂的几排彩旗,倒像儿时记忆中的纸鸢,在风中自由翻飞。我的思绪在一片繁杂中渐见清明,却犹自踟躇:短短的一篇文章中,该怎样来说自己呢?因为对女人而言,三寸不烂之舌大多是用来嚼别人是非的!幸而是写,也许自如些吧!
  就像森林是从小树苗长起的一样,人们说起自己大多要追溯童年。我的童年是在赣南的小县城度过的。周围的山上有茂密的树林。穿城而过的河中有清盈盈的水,它们流动时欢快的喧哗是我心灵最初倾听的音乐。可对我自己诞生时就习惯了的赣南采茶戏,却几乎没有任何记忆。也许这种记忆选择符合我的个性:回避现实的,憧憬虚幻的———而这,居然是一位从未谋面,只在电话里聊过天的朋友对我的总结,真是一针见血!
  也许因为这一点,当父亲错划右派后终年难得一见,奶奶受屈自杀身亡,妈妈带着我们姐弟在父亲的老家苦捱岁月时,我成了一个话语不多、经常呆坐在山坡撑腮看云或是和花草树木喃喃交流的小姑娘,热闹的世界不在我眼。所以,识字后的我很快和书本交上了朋友。那时我家已搬到公社一座粮管所里。那儿有繁茂的树木和宽阔、干净的晒坪,还有摇动的风车、高大的仓库、幽长的走廊,都是我可以与之心语的地方。记得初二时,借了套竖版繁体字的《红楼梦》,便日以继夜、囫囵吞枣地读。一日停电,妈上夜班,就偷点了油灯在蚊帐里看。看到黛玉香消玉殒时,恸哭不已。正好妈妈过来,说是坪上有人切西瓜,要我去吃。我哽咽不能语,良久,才在妈的逼问下,说出几个字:“黛玉她死了!”
  妈一听,抚掌大叫:“黛玉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吃西瓜去!”
  那日的瓜后来一直在心里凉着,让我想起黛玉就有一份辛酸,同时也有一点遗憾:为什么自己不能是黛玉呢?死在四周都是竹影,终日浮着暗香的潇湘馆里,又有宝玉来哭,终究还是比在粮管所里呆着要强一些吧?这样,黛玉式的幽怨和黛玉式的死法,便成了少女时我的一个梦想。或许,文学的种子就是那时在心田扎下根的,只不过太弱小,被潇湘馆的竹子掩映着,我只知道自己缺了小说不能活,却不知已有一份向往在竹林中蓬勃着……
  然后,我们举家又迁回了县城。回县城时我14岁,距我离开县城已有八年。这八年时间我已习惯了青山绿水,习惯了像野草一样自由生长,故而在县城的两年我局促不安。最让我烦恼的是空间的狭隘。当时住在二姨家的祖屋里,到处是破败的天井,空荡的回廊,阴森的大厅,青苔长到了屋顶。夜晚看月时,瓦檐上的草在月亮旁边招摇。我上晚自习时要经过一道错落有致的长廊,边上是油漆剥落的雕花格窗,有风时它们通常噼啪作响。最刺激、最恐怖的是一座大厅,里面蛛网密布,堆了十几二十具朱红或深黑的棺材,让我无端地生出许多想像……
  这一时期我已成熟了许多。成熟的表现是家务忽然繁重起来:挑水、煮饭、喂猪,让吃惯粮管所食堂、终日清闲的我更加憎恨这个地方。幸得这时恢复了高考,我决心考取大学,脱离这种令我生厌的生活。于是,我告别了整日在怀的小说,开始了痛苦的学习。无奈我天生对数学厌恶,竟到了一见数学老师进教室就两手冰凉的地步。尽管如此,我却仍然耐着性子听讲,而且两眼睁得老大身子挺得笔直。如此认真的模样,让老师蛮以为我大有进步,谁知下课问起我,却答非所问,数学老师不由大摇其头。最后,他在课堂上宣布:
  “温燕霞同学,脑子比较笨,不过态度不错……”
  更让我无地自容的是,一学期五次统考成绩下来,我的数学分别是8分、12分、23分、29分、32分,虽然渐次增长,可惜速度太缓,老师让我放弃考试,去剧团算了。因那时县剧团团长几次上门要我去演戏。从剧团出来的母亲一句话堵了他们的口:我女儿就是种田也不去剧团。虽说那时我其实颇渴望台上的繁华,但飞出县城的想法终于战胜了少女的虚荣,我开始认真读书。只是恶习依然不改,高二时常偷看小说、偷照镜子。小说给爸爸烧掉了好几本,并留下看小说怕听脚步声的后遗症。至于照镜子,我妈说我是“想靓不得靓,三把斧子砍不展”,没治。后来,她只好拼命打击我:
  “别再照了,脸上不就是两道眉毛,一双眼睛长得好么?脸圆得像镜子,你用脸当圆规就行了。”
  气得我哭了一顿,照镜子恶习渐好。
  或许是戒了小说和镜子,尽管仍然经常开小差,1979年我考取了大学。那时我的分数超过重点录取线10分,便报了中山大学历史系,谁知结果未取,压档录取到江西师大历史系,我为此绝食一天,并宣布放弃师大不读,再考一年,吓得妈妈举手要揍我。后来冷静一想,觉得非重点就非重点吧,便收拾行李,北上南昌,自此成了游子。但我大学时学习一直不努力,被称为“突击队长”———我通常只在考试前三天才抄笔记和背书!
  如今我的工作单位就在母校对面,但我很少去母校。1983年毕业后,学校建筑猛增,绿地和树大规模减少,我找不到自己作为莘莘学子时月下散步、看月、聊天、白日躺着看小说的地方,所以兴趣锐减。更叫我吃惊的是,我记不住几位大学老师的姓名。那时我整日泡在图书馆里,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消灭他们的小说:先是法国,尔后是苏联,然后是英美日德,看得大家说我中了书毒,整日神神道道的不说,而且双眼灵气顿失,反应也迟钝起来,真是应了一句老话:读书读得多,料字认作科,奈何?
  写到这儿,我已经写了68个“我”字,其出现率之高,真令人吃惊。我想我已经写糊涂了,因为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无数个“我”蜂涌而出,我找不到要点,只好胡乱拽了把思绪的乱麻,把“我”之过去,浮光掠影地展现出来。因为我认为,一个人日后走怎样一条路,童年是至关重要的。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不幸的童年是人生最大的财富。我想自己今天之所以喜欢文学,盖因有一个冥想的童年。这样的童年像明矾,让许多细微的记忆沉淀,同时它又是一枚酒药,使这些沉淀发酵,而最终酿出来的,就是笔下那些或许略显生涩与笨拙的文字。这些方块字一行行、一排排、一页页、一本本地码在那儿,于永恒的寂静中透露出我内心难以止息的骚动和喧哗,仿佛一条波光汹涌的河流,在我灵魂深处奔腾,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双眸。生活是什么?这无疑是个重大哲学命题,于自己的疏浅学识,终其一生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但我信任并放纵自己的想像,我在这种恣肆中体会到虚幻的快乐与痛苦,这种体会甚至比我在现实中所得到的还要细腻与深刻。那些文字在这种时候砌了一堵堵高墙,为我拦截了世俗的苦难,我的居所则变成了笑对亘古的方尖碑。我独立其上,享受着意念中的阳光雨露,猜测着各种人物的心理,设计不同男女的生死爱欲,虽然时常会有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感慨,却偶尔也有南面称雄的某种自得,被我视为宣泄与消遣的文学毕竟有其可爱之处。好歹博些浮名蝇利、换些赞美,这对于一个经常心不在焉的女人,所得已经够多,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