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画中桃源

作者:阮 诚





  人,多了几岁年纪,就特别喜欢回忆,而回忆又往往比现实更富有诗意。丹青之余,闭目养神,往事一幕一幕呈现于脑际,令人陶醉。
  那还是十年动乱期间,有一位年近花甲的海派花鸟画家,笔名文翁的张中原先生,其人乃戏剧表演艺术家周信芳先生之乘龙快婿,由于在旧社会做过大上海参议员,而被当然地打成“右派”,沦落江西。从监狱中出来,张先生便在南昌的瓦子角开了一家小小的字画店谋生。恰“文革”伊始,标语口号盛行,张先生的字画店可谓应运而生,然好景不长,一夜之间,张先生的字画店被砸,张先生父女被押送到新干县一个偏僻的小村去劳动改造。
  张先生不堪忍受非人的生活,在朋友的庇护下逃回南昌,于城郊租得一间私人住宅安身,靠一手好字画课徒为生。
  张先生阅历广,性情放达,好交友,健谈吐,且善解人意,南昌画界诸人,都竟敢冒着政治风险,偷偷与他往来,其时我对于张先生早有耳闻。也不知张先生从何日知我,并多次写信邀我去玩,希望能和我相识,切磋技艺。为其热情所动,欣然赴约,看他作画写字听其论艺谈诗。兴之所至,他便来一段京剧演唱,虽然车不关风,但麒派板演,毕竟是亲传仍不失其美妙风韵。此情此景,在那成天你争我斗、抄家游行的年代里,确实给人一种置身“世外桃源”,陶醉在艺术氛围中的难得的美的享受。久而久之,性情相投,爱好与共,我同张先生竟成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砚友。在沙沟那简陋的画室里,我们舞文弄墨、作画吟诗,共同度过了颇值得人生留恋的几度春秋。其时作画既不求名,也不求利,展纸挥毫,只为自娱。随着一刀又一刀廉价的皮纸的消耗,竟然出乎意料地使自己的艺术个性能得以无所拘束地发挥。没想到与张先生的交往竟使我对中国画的迷恋如醉如痴。
  “学画如修仙”,但遗憾的是画家毕竟还是人,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瀚墨之余,往往不得不为当时一无户口、二无粮油供应的张先生的生计而操心费神。为了使这位年近花甲的右派画家能有口饭吃,得以潜心艺事,我不得不煞费苦心,为张先生的字画找出路,帮助他苦度生活之艰难。
  这年南昌友谊商店开张,当时的友谊商店是专对外不对内的,因此商店的装璜布置比起一般商店要讲究得多,为了商店装璜的需要,友谊商店请我即兴挥毫,这也是我的中国画第一次公开露面,没想到,待到商店开张之时,我那两幅即兴挥毫之作,竟然引起了外宾的极大兴趣,一位日本朋友多次要求购买,其时人们仅知一般实用性商品可以出售,尚不知国画也具有商品价值,于是乎觉得外国人好笑,面对那么多高档商品不要,却硬要买这毫无实用价值的“信手涂鸦”,营业员被其纠缠,无可奈何,只好请示领导,领导为了礼待外宾,只好破例由求购者出价,卖掉了事。日本朋友听说商店同意将这两幅画卖给他,喜出望外,他所出的每幅画的价钱使当时友谊商店上下震惊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半张宣纸,寥寥数笔,竟比两部自行车的价钱还高,而日本人还为买得了便宜而喜形于色,中国人却觉得日本人钱多得没处花,可叹的是穷画家,尽管一无所得,也因此兴奋不已,感到一种莫名的光彩。
  经此一事,友谊商店如同发现新大陆,当他们再次来邀我作画时,我便极力推荐张先生,并把张先生的功力和生活处境一一介绍,以赢得商店的同情和支持。经过几番口舌,商店终于接受了我的推荐,把张先生的书画作品陈列在商店之中标价出售,并讲定按实际售价的百分之十付给张先生作为临时工工资。也不知是因为“文革”中国画难见还是因为画作价格低廉的缘故,张先生的书画作品一经挂出,不几天竟卖出多幅,张先生也因此而得到当时认为“数目可观”的报酬,真乃是雪中送炭,大家都为他感到高兴,而张先生也没有忘记大家,有了钱就想请客,薄酒一杯,以助画兴。
  这天,沙沟画室,竟是高朋满座,蓬筚生辉,张先生也是难得的春风得意,兴致勃勃。待我抵达之时,墨已研好,纸已铺开,主人发话,请在坐诸君信笔而涂,合写一卷丹青,以慰相聚之快。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互相谦让,只好采取“抓阄”之法,以定落墨之序。有事不巧恰恰让我给抓着了首笔,其时我虽然正从张先生学写梅兰竹菊,刚刚入门,不敢肆意为之。好在我乃从装饰转入书画,又有一定的西画造型能力,因而偏好画写意仕女画,意在融张先生花鸟画之笔墨于我的仕女画中,开创自己的艺术风格,故信手写成仕女一人,意在画红楼梦中“三姐饮剑”之情节。下面轮到八大山人纪念馆馆长吴振邦先生,匆忙间,未能充分领会首笔之画意,仅从画面章法之需卷袖题笔在右上方作泼墨枯枝,气势豪放,宛若龙蛇。紧接着是张先生本人,只见他顺着吴馆长之笔意饱蘸朱砂,加点枫叶,飘然而下,红黑相间,颇得潇洒者。老画家王木天先生乃是此雅集之中年事最高之辈,他沉着冷静,提笔在手,注目良久,颤抖着老辣之画笔,在枫叶间写出小鸟两只,活灵活现,比翼而飞。汤运鹤先生又在画面左下加添羔羊有二,亦不失笔墨之情韵。至此,画作完成,整幅画面,布局严谨,笔墨错落有序,宾主为之大快。然而,遗憾的是,事先有约,不准商议,画作虽完,既有人物为主体,却不知画中何意。我原作“三姐饮剑”之图,至此却是文不对题。“解铃还须系铃人”,张先生又出新招,命我再动二三笔,并规定在五分钟内,就画论画,题句点题,否则不准入席。张先生知我素来贪杯,故有此激将法也。众目睽睽,师命难违,我只好挥笔将原作之剑,改画为锄,画荷锄之女,却呈欲跌之势,顺其画意题句曰:“秋园失足缘思旧,羔儿昂首鸟惊飞”。张先生看罢,拍案叫绝,并接过笔去补题写枫叶传奇故事等语。在坐诸人,均从未听说这枫叶传奇之典故,张先生笑曰:“何谓典故,无非古人所造也。古人能造典,何不允今人创造哉?我等今日之雅集墨戏之举,倘若文人记叙,岂不为将来之美谈乎!”
  而今,王木天先生早已仙游幽冥;张中原先生旅居纽约,以“兰竹纵横天下”。这《枫叶传奇》之作悬挂在张先生在纽约的画室———拂云居里,每逢唐人街里墨客骚人拜会张先生,张先生便要对画思人,津津乐道这沙沟旧事,尽管多次有人出高价求购此作,他始终视为珍宝,不肯割爱,因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倘欲再作此图,已是决不可能了。
  如今,我和张先生远隔重洋,天各一方,然而书信往来,切磋技艺却从未间断。张先生今已八十高龄,前不久在纽约举办个人回顾展,因过度劳累而中风,既不能作画,又不能写字,尽管有专人二十四小时精心护理,作为一个画家,不能随心所欲作画写字,确乃苦不堪言,但愿他早日康复,有所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