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电影笔记

作者:但 及





  一
  
  塔可夫斯基是一代电影大师。去年,我看了他的电影随笔集《雕刻时光》,很是震惊,我没有想到一位导演竟有如此的素养和知识,他不仅对电影,而且对文学也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他强调艺术直觉,主张像写诗歌一样来创作电影。塔可夫斯基一生只拍了为数不多的几部电影,但几乎每部电影都掀起波澜,获得过许多重要的奖项,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伊万的童年》是塔可夫斯基的成名作,它拍摄于1962年。这部影片的故事很简单,我们甚至可以用一句话来表示:十二岁的伊万是红军侦察员,几次深入德军心脏进行侦察,屡立战功,部队让他去军事学校学习,被他拒绝,当他继续去敌人心脏侦察时他牺牲了。这就是影片的故事梗概,几乎没有多少悬念。如果你是来看曲折复杂的故事的,那么你肯定会失望。但是,这个电影却又非同一般,正是它开创了一种新的电影流派,同时它也让塔可夫斯基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
  塔可夫斯基没有纠缠于情节,他更多的是纠缠于伊万的内心,他用电影语言剖析这位十二岁儿童的心理世界。伊万身上有着一种倔强的性格,这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他已经被战争彻底扭曲了。由于失去父母,伊万成了一名孤儿,战争让他经历无与伦比的痛苦,这同样也给了他爆发的机会,于是他一次次地深入前线。他变得麻木了,也变得冷酷了。塔可夫斯基为什么要拍这部电影呢?我猜想他就是看中了伊万的这一特点———特殊时代造就的儿童病态。
  电影中塔可夫斯基应用了梦境,他好几次把伊万从现实中拉回去,拉到他的童年梦里来。当伊万做梦时,我们惊奇地发现,原来现实中的伊万是虚假的,而那个梦境中的伊万是真实的。毕竟伊万只有十二岁,他也有他的童年欢乐,而他的童年欢乐已经被挤压了,只有梦中的情景才是真实的。梦中的伊万恢复了他的童年本性,他与他的母亲在一起,他与女伙伴在沙滩上奔跑,他乘着马车在雨里欢笑……我觉得塔可夫斯基通过梦把这个电影提高到了一个层面,伊万也不是我们简单理解的那个“革命小鬼”,他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得到了体现。
  影片的结尾非常揪人,当中尉加利采夫在纳粹的大堆档案里发现了伊万的照片时,他的心颤抖了。这是一份死亡档案,这上面还有伊万临刑前的照片。影片没有直接描写伊万被处于绞刑的情景,而是通过中尉的想像,通过一组零乱的刑具完成的。伊万最后一次出现在镜头前是在数年前的一次行动中,他消失得很突然,当时他与中尉一起深入一片沼泽地,然后他就消失了,他一个人去执行任务了。镜头里是一个小小的身影,他一步步朝着沼泽深处走去。没有任何告别,也没有任何交待。他就这样默默地走向了敌人,走向了死亡。
  影片最后同样是一个梦,他延续着伊万以前的梦。这是他人间的梦还是冥间的梦呢?影片没有交待,只是在这个梦里,伊万是快乐的,他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好像真的回到了他的童年一样。
  从《伊万的童年》开始,塔可夫斯基开始营造他的“诗意电影”,他的“诗意电影”讲究感觉,他把诗的意境带入电影,他以后的电影延续的就是这种风格。事实上,塔可夫斯基看重的是作品的内质,这种内质不是通过情节来展现的,而是通过舒缓的情绪以及带有隐喻的具象物来体现的。因此,他很在乎片中的细小构成,对于镜头前的具体物象进行反复挑选,于是那些破旧的房子、冒烟的战车、孤独的老人、泥泞的道路……等等,都有它特定的信息,它们在传达气氛,更在表达人的情感。
  因此,看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必须留意,里面的风景都是浓缩的语言,它在无声无息中注入了巨大的感情。这样的风景蕴含了力量。
  
  二
  
  东方世界与西方世界存在着很大的差别,从中国传统里浸泡出来的作家,肯定是写不出卡夫卡这样的作品的,不仅如此,对卡夫卡作品的理解也存在难度。依此类推,我们对君特·格拉斯作品《铁皮鼓》的理解肯定也存在难度,它离我们现实世界太远,于是总有人简单地定性为离奇。
   《铁皮鼓》讲述的是一个侏儒的故事。影片通过这个侏儒让我们去认识世界,它有点抽象,也有点神秘。小说《铁皮鼓》中涌动着一种激情,这种激情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在电影中找到了,电影是循着故事的枝蔓在前进。但我在看这个电影时,突然发现了一个视角,那就是小男孩奥斯卡的视角,由于是个侏儒,因此他的视角很低,正是这个低视角让我们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认识。它不同于以前我们看到的那种俯视或平视的作品。
  《铁皮鼓》里的奥斯卡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永远像个儿童那样。一次摔跤,让他永远停止了长高,于是他每天提着铁皮鼓,敲打出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奥斯卡有一绝招,那就是尖叫,他一叫,连玻璃都会震碎,因此我们常常会看到他被现实挤压以后发出来的尖叫。这是他对付现实世界的惟一武器。
  《铁皮鼓》的背景是在德国纳粹期间,作品通过奥斯卡那双眼睛,让我们看到了纳粹期间的阴暗与无序。奥斯卡的母亲与两个男人维持着关系,因此奥斯卡真正的父亲是谁就成了个谜,奥斯卡自幼就目睹了成年世界的丑恶,他钻在桌子底下,看到了一幕幕丑态。然而随着奥斯卡年龄的增长,他自己也落入了一个怪圈,他爱上了自己家里的女佣人玛丽亚,然而玛丽亚又与奥斯卡的父亲存在性关系,于是当玛丽亚生出一个小孩时,小孩的父亲又成了一个谜……奥斯卡的家庭一片混乱,他外面的纳粹世界同样也是一片混乱,于是奥斯卡常常用他的铁皮鼓和尖叫干扰这个现实世界。
  影片最精彩的部分是奥斯卡加入侏儒剧团,这个侏儒剧团是为德军服务的,为他们表演,为他们带来欢乐。我觉得影片此时真正体现出了一种深刻的荒诞,一方面是成人世界的残酷屠杀,另一方面是侏儒人的载歌载舞。一场大游戏与一场小游戏就这样相撞到了一起。影片在貌似轻松的外表下深藏着一个巨大的主题:它通过奥斯卡这个变形的人反映了一段变形的生活。奥斯卡是个长不大的人,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也必须参与成年世界的游戏。在剧团里,他恋爱了,有了自己的爱人,然而就是这个他也分不清年龄的侏儒女人却惨死在了炮火里。奥斯卡的寄托惨遭破灭。
  影片最后,奥斯卡出卖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加入过纳粹,随着苏联红军的攻入,他试图把那枚纳粹党徽扔掉,但奥斯卡帮他重新捡了起来,还放回到了他的手心里。胆颤心惊的父亲只好把党徽吞进肚里,结果被红军乱枪打死。奥斯卡为什么要出卖他的父亲呢?我觉得这是他在替成人世界蜕皮,还他们原本的面目。奥斯卡的出卖看似偶然,实属必然,他对这个世界、对亲情不抱任何的幻想,他必须揭穿这些谎言。
  《铁皮鼓》是一个寓言,它通过奥斯卡的视角展现了一个畸形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一切都是那样的虚假,一切都是那样的无序。奥斯卡为什么会拒绝长大呢?我想这主要是黑暗所致,于是他不想长大,不想加入这个群体。君特·格拉斯从一个侏儒的角度看到了这个社会的本质。因此,在我看来,《铁皮鼓》本身并不荒诞,荒诞的是我们生活着的这个世界。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的话,我觉得《铁皮鼓》比我们好多写实的作品更加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