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歌手卓玛

作者:徐小秋





  格桑卓玛是我惟一的一个藏族朋友,更是我惟一的一个共过事的藏族歌手。我们叫她卓玛,而不习惯连着格桑一起叫。
  她来这个场子之前我只知道会来一个藏族的歌手,至于她是不是“水货”我照例不去想。即使是,也属正常,也是大家认可并乐于实践的游戏规则。艺员的来历包括姓名永远不等于全部真相,甚至根本就是假的。有时候包装和蒙混没什么区别。
  但格桑卓玛是正宗的藏族人。她来自香格里拉。
  
  一
  
  我一般都会早于其他演员来到后台。可是那天我走进后台时就看见她不但已经化好了妆,而且连头饰和藏服都已扮齐了,正继续对着墙上的大镜子顾盼自己。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算是打了个似是而非的招呼。三天两头有新人来,我已习惯了不去主动做自我介绍,反正对方一会儿也就知道我是哪个坑里的萝卜了。
  我把腰包挂在墙上,把茶杯、烟、打火机放在了自己习惯的那块桌面,然后我让人把一张当天的节目单挂在了老地方,接着我就点了支烟……
  她看了节目单,然后走过来用很生硬的普通话对我说:您是主持吧?我是格桑卓玛。
  我说:你好,知道你来。
  她又问我她上台的时间,我就告诉她大概在什么时候。简单的对话使我相信她不是“水货”而确系少数民族。我还注意到她的大眼睛里真的是怯怯的,是没主意的那种不安,我就断定她跑的地方并不多。看了一眼她额头细细的汗星,没等她问,我就简短的交代她说:没事的,你把歌唱好就行了,其他的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一定要轻松不要随意插话就可以了。
  果然我就看到她在后台明显地松弛了起来。但她不知道我原本是想换掉她一首歌的,因为那首藏语歌观众太陌生效果不会好,最终我没有要求她换歌是因为怕影响她所习惯的演出模式。我希望她没有包袱的上台。
  她的演出效果在我的预料当中,歌唱得绝对的实力,那嗓子就是只有藏人才有的那种。但她那个节目版块过于温和,还欠连贯,显见得她还缺乏舞台经验和自信。遇到这样的歌手我一般在台上不敢和对方多聊,我怕聊多了歌手回不到自己要唱的歌里。她下台后我还是主动跟她说:还好。她好像还没缓过神来地说:谢谢。
  散场后大家照例回到那套简陋却够大的演员宿舍,说是公寓。
  卸妆的洗澡的打电话的唱歌的怪叫的打情骂俏的……一片几近混乱的忙乱。天天如此。
  收拾完后我系上包走出自己的房间准备下楼,却看见坐在客厅电视机前的卓玛站了起来,她显然是在等我。她穿的是T恤和大短裤,却戴了一顶深米黄的藏族毡帽,看上去有点滑稽的野和怪。卸了妆的脸更显出高原的那种不清楚的肤色。她的衣着我很难判断是否廉价,感觉缺乏整洁,怕是和那肤色有关。
  她对我说:“丘哥,叫上乐队几个我们一起去吃东西吧。”那声音小心而且没把握。
  我是真有些抱歉地回答她:“对不起呀改天吧,X老师昨天就和大家约好了,要不你和我们去吧……”
  我说的是实话。不过如果没有那个现成的理由我也会找个借口来谢绝她的,因为我知道她的价是三百元一场,一旦张总根据她今晚的演出情形要她“放价”而不能成交,就意味着她今晚在这儿的演出是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在结果还很模糊的情况下我是不会也不便接受白吃的,那帮够哥们儿的东北乐队也一样。这样的事情我遇到过太多次。倒是我后面的那句邀请是出于客套,她自然是不会去的。她和大家不熟。
  
  二
  
  第二天下午,专管演出这块的张总在电话里问我卓玛怎么样。
  我说还行,你这场子还从来没有接过藏族的呢,至少这就是个卖点。她的效果虽然差些但是比其他三百元的歌手也差不了多少,光她那行头,起码客人看了个新鲜,也听了回原汁原味。
  张总想了想,就把卓玛定下了,而且要我立即通知乐队和卓玛排练。这样卓玛就可以在这个场子唱上十五或者二十天了。其实把卓玛留下来唱对我不但没什么好处反而给我添了累,我必须在台上小心地衬着她,不能不和她侃,又无法像和其他的女歌手那样默契地侃。并且我还要花点心事来照应着她前后两挡节目的火候。当然这些卓玛不知道。
  没办法。我一想到她来自太远的香格里拉,我就自然认为她来自一个较少尘埃的地方;而我一想到她那双明亮却需要定神的眼睛,我就无法拒绝帮助她。尽管素昧平生。
  几天之后卓玛就和我们熟了起来。她和大家也随便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有时笑起来就不停。我们说什么她都觉得好笑,不管听懂没听懂或者跟她有没有关系。她的眼睛就只是明亮了,还时常带亢奋的亮。我们相处得很好。她时不时的还会和其他女演员一样,买些零食如水煮花生羊肉串水果等回来,放在客厅让大家一起热闹着吃。
  不过有一点她很让我们伤脑筋,那就是只要她醒着就屋里屋外不停地唱歌。却又不是练声。每次唱都不是完整的一首。她是串着乱唱。唱她那些我们听不懂的家乡歌,而更多的是唱汉语的流行歌曲,有些是猴年马月流行的她居然也能唱。职业导致我们这些人都是夜里不睡白天睡,她却比我们谁都起得早,我们还睡着,她也在客厅或者WC唱,有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要挨骂了就戛然打住,却多半是直到挨骂才闭嘴。转眼她又可能遭骂。为了这我多次从床上跳起来打开门用眼睛凶狠地盯着她。她也多次并非全心全意地给我道歉。我又是那套公寓里起床最晚的,一般要睡到午后。所以我受到的来自她的折磨最为深重。
  我们都很清楚,大家没有和她当真只是因为她叫格桑卓码。
  当然她也有把我们唱得像疯了一样开心的时候,那就是在排挡吃宵夜的时候。
  卓玛能喝好几瓶啤酒。举杯时她就常常禁不住要为我们唱她家乡的祝酒歌。有时则是我们提议她来一首,她就唱。每次她都唱得极认真极动情,而且她非要坚持按照她民族的风俗举着杯站起身对着你唱。我们也就学着她有调没调地跟着胡吼,快活得前仰后合。因此常常惹得那条巷街上的人站在老远看稀奇。当然也有推开窗户骂我们的,那是失眠的人。
  我们喜欢听她唱。因为我们觉得那些听不懂的藏语歌有特殊的韵趣,也因为她那副嗓子我们都是头一回现场领略,而且以后这样的机会肯定不多要么根本没有。她那嗓子我只能说太棒了太藏族了。
  最搞笑的是她那回逼着吉他阿风喝酒,阿风说自己喝多了不能喝了。她就缠着阿风教她唱东北二人转。阿风本来就是段子高手,加上酒也喝浓了,逮着这机会他就坏坏地小声教,不明底细的卓玛却傻傻地大声唱:“大姑娘抓几把、抓几把、抓几把……瓜子儿啊——”大家又是笑得不行。她以为我们是笑她没唱准,所以更努力更放声的一路“抓几把”地唱了回来。我们就笑了一路。直到不知是谁告诉她这是恶作剧时,她就骂我们全是坏人。骂阿风是最坏的人。那段时间我嗓子老是不好估计和自己放肆地笑不无关系。
  
  三
  
  比起刚来的时候,卓玛在台上也放松多了,接我的话也自然了好些。有过磨合之后,我们还形成了一个大家都认为较适合卓玛应用的演出套路。我让她把她家乡的祝酒歌也弄到台上唱,她一边唱一边捧过服务员事先准备好的一杯酒,再又朝着观众唱。间奏时她还说上些背好了的吉利祝辞,然后把酒干了。煽情。效果能不好吗。
  后来我觉得还不过瘾,就建议她不仅敬酒,还要向观众献哈达,那气氛保证不同凡响。
  她说这个主意好哇但是没有哈达呀。
  我说你傻呀街上不有的是白布吗?
  没想到她把眼睛都瞪了起来,很排斥地对我嚷嚷:那怎么可以?买来的白布怎么是哈达?哈达是要从神那里求来的……
  气得我说你神经吧。但心里我还是惭愧自己的无知,也理解了她的信仰与虔诚。就像她不吃鱼,说鱼是他们的神。
  一天下午我一边和同事下棋一边问她:香格里拉到底美成啥样儿?她就结巴着把她的家乡描绘给我听。那样子就像是老外说汉语急得要靠手脚一同努力惟恐表达失败。我能看出她对家乡的爱恋。
  我说我会在某一个夏天去看看。当她肯定我真有这个计划时就怎么也坐不到凳子上,高兴地仔细向我作了包括路线在内的等等介绍,并且说她一定会在机场接我。但我没告诉她我就是去也不会打扰她。我不喜欢甚至反感有人陪。尤其在香格里拉那样的地方。
  我问她这趟出来有多久了想家吗?
  她说四个月了特别想家,但是回家一次要花不少的钱。我知道她家里人多需要钱。她二十五岁是家里的老大。有一次她说我每月的烟钱是她全家每月的饭钱时我多少有些罪恶的沮丧。
  二十天后卓玛要走了。但她不是回家而是要去下一个场子。
  走的头一天宵夜时,她喝了很多的酒,我们劝也劝不住。她还哭了。这是我们料到的。吃完后她要阿风开摩托车带她去吹风。我们就先回了公寓。
  一会儿阿风带着她又回来了,两人站在楼梯口聊了一阵就进得屋来。她的眼睛仍是红红的。
  卓玛给我们每人一张她的照片。让阿风则在她的影集里挑了一张。这时我才发现阿风好像有些躲她的眼睛。再又注意到卓玛看阿风的眼睛的确有些热热地。
  她说她会记住我们的。说我们是她出来唱歌一年多里遇上的圈子里最好的人。
  她还说丘哥是最棒的主持。我笑笑说:你说的可能是真话。她就急了,又冲我瞪眼:什么可能?就是事实嘛。我说:你说得没错。然后我就看到她的眼里比我还骄傲。
  卓玛走了之后还常和我们有电话或手机短信的联系。
  她常说还是和我们在一起时开心。我们就让她相信还会见面的。
  她说等着我们叫她返场的那一天。
  
  四
  
  事情过去快一年了。我也不在那个场子做了。
  不停地迁徙是我们的必然。有人叫宿命。
  两个月前我和我的一个同行朋友电话闲聊时偶然知道卓玛就在他呆的那个场子唱。
  我告诉朋友说卓玛是我的朋友请他一定关照。我们又聊到了卓玛的节目,从朋友的嘴里我知道卓玛现在台上献哈达了。我说那她不是要从家乡带来很多的哈达吗?这回轮到朋友骂我是神经了:干吗要她带来呀?街上买白布做呀。她开始不干,但老总和经理要求她这样……
  挂了朋友的电话我就想,卓玛放弃了她从来就没想过要放弃的,为的是得到她一直想要得到的。我想像着卓玛面对选择时那何止是尴尬的眼睛,以及眼睛背后因丧失而挥不去的心怯与或者痛。
  (徐小秋,男,江西人,先后做过戏曲,演过电视剧,写过小说,做过编辑,现从事商业性综艺晚会节目主持及小品表演。有散文在《散文》等报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