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笔走滕王阁(外一篇)

作者:筱 竹





  第二十九次重修的滕王阁,的确是瑰伟绝特,气势磅礴,不仅做工精巧,且尽情展示了唐、宋建筑的风采,使人竟不觉得非原址原物而漠然。每当登临高阁,凭栏远眺,但见赣江北去,帆影点点;梅岭西来,烟雨葱葱。大桥飞架,承载多少欢车快马;滩涂开发,惊现无数美景奇观。真的令人心旷神怡,叹为观止。当然也有美中不足,譬如那两部小电梯,就有画蛇添足之感。本来阁中陈设是自下而上按顺序供人参观的,到最上层便是仿古演出,既可让人有渐次深远进入历史之感,又能借看戏小憩片刻,缓解登楼之累。可电梯一坐,顺序就颠倒了,除非无所事事,否则就很难调整思绪。再加上现在又把戏台改作了“金銮殿”,供人过一回“皇帝”、“皇后”瘾,还要交钱买票,实在是与斯阁大相径庭,俗不可耐。
  只是到了五楼,当那由8块铜板拼成的苏东坡大学士手书的《滕王阁序》映入眼帘的时候,我才豁然开朗,顿感诗文正当其地、其地方见诗文矣!导游小姐也只是到了这里,才滔滔不绝地进入“序因阁而作,阁以序而传”的境界了。其实据史书记载,滕王阁原本是不怎么样的,当年唐王李渊封子李元婴到南昌府为滕王时,其府地之偏僻,恰似白居易笔下的九江,“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李元婴在京城长安热闹惯了,怎么受得了这般冷寂?于是便建了这么个楼阁,以便供自己呼朋唤党吃酒看戏有个像样的地方,我看也相当于现今的“红楼”,何足道哉!了不起的还是文人,尽管秦始皇下死命令烧书埋人,也尽管古训有云秀才起事难成气候,但真正的秀才还是成了气候的,无论是孔孟老庄,还是屈子司马施罗曹吴,哪个不是饱学之士贯古越今之才?我看历史要靠英雄和劳动人民共同创造不假,但还要靠文人写就,或曰再创造,否则历史就成了瞎折腾。现今文人们虽已归类于劳动人民,也非得注上一笔不可。且说几十年之后,李元婴的这个小小楼阁,却靠王勃助一臂之力而名垂千古了。试想元婴除画了一幅“百蝶百花图”尚能一看之外,是要德无德、要政绩无政绩之徒,“滕王”是老爹老哥们马上得天下送的,他算啥玩意儿?可那篇序就不得了,几千年来并无法律约束,也无公德规范,硬是传了下来经久不衰,李元婴地下有知,真应该好好谢谢这位后生哥儿。
  站在这块铜板跟前,我总是自问: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这么一篇序文乃至很多诗词歌赋能传之千古不胫而走呢?是写景绝佳,还是状物甚妙?倘或就是因为“推敲”一字捻断数根须为人敬佩?我看既是,却又不是,起码不完全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故然美妙得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也是引用率相当高的词汇,可真正使人赞叹摧人泪下刻骨铭心感同身受的,还有更为深刻的内涵,这就是——抗争。
  文学艺术不朽的主题其实何止是爱情,准确地说应该是抗争!因为没有抗争的爱情是不值得赞颂的,起码是流传不了的。
  同命运抗争,同生活抗争,同邪恶抗争,同自然抗争……人生在抗争中沉浮,社会在抗争中发展,历史在抗争中写就,江山在抗争中易手。我以为,文学艺术既然是生活的反映,它本身便也布满了抗争的累累伤痕。
  抗争需要付出代价,抗争总能炼出精华!
  王勃在朝中做散郎,因不满朝纲腐败而上言,触怒了皇帝,便贬了下来,老父也发配到交趾去了,这才有了他“家君作宰,路出名区”。而求官之心太切,碰上了诸多能上达金銮殿的文武官员,便拚将平生所学,用尽聪颖之脑,凝成这篇才华横溢的绝响,以求朝廷看了能够起用。你看,他歌颂完天子的锦绣江山之后,笔锋一转,便是“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而且焦急地告诉皇上,“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您什么时候才用用我这个人才呢?为避跑官要官之嫌,他马上又对皇上唱起了赞歌,“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泛明时?”相信朝廷是能慧眼识才、起用贤能的。紧接着还表达志向,“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总之,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一句话,怀才不遇,空有报国之志;无路请缨,专要诸公帮忙。人到了落魄的时候,确能爆发出无限才情。只可惜王子安并未达到目的,即使他不掉进南海淹死,恐怕也是当不上什么官的——盛世入仕,多不凭德才,而要靠关系后台,这恐怕是古来的定律了。
  由王勃我便想到了古代许多文人墨客、世之骄子,他们因敢于抗争、蔑视权贵而仕途坎坷,又因仕途坎坷而愤怒出名诗,忧伤著华章,就这样一代代地激励着后人,使人类文明得以传承,得以弘扬。这真是个难以解释的逻辑,毫无道理的道理!比如,李白向往于建功立业,对唐玄宗后期权贵当道、政治腐败深为不满,但正因有这点浩然气,一入翰林就被权贵谗毁,于是他干脆借酒消愁,以酒言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真是淋漓尽致,痛快极了,虽未能遂仕途之愿,但能如此酣畅一生,且流芳千古,还有何憾事呢?杜甫则在科举场上屡试不中,基本上没当上官,一度在剑南节度使严武幕中任参谋,并被表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却就此打住,怎么也升不上去了。正因为他仕途失意,屡经坎坷,加上身处乱世,深受天灾人祸之苦,才有那么多的“君不见”、“君不闻”之史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真真切切一颗忧国忧民之心剖于世人之前,叫人怎不为之感叹?
  白居易因申张正义得罪权贵,贬为江州司马,才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言;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拂袖而起弃官归田,方能咏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还有,汤显祖宦海起落,积聚成可与莎翁媲美的“临川四梦”;苏东坡东贬西涉,陶冶出旷世稀有的集诗书画于一体的大家……试想这些千古名士们,若是仕途上一帆风顺,只须享受当官做老爷之福,是断然出不了惊世骇俗的文化艺术的。然而在这些世之珍品中,又饱含了他们多少忧怨多少愤懑呢?
  徜徉在滕王阁的山水人文图中,思古之幽情竟是如此炽烈,我不禁一声叹息,几丝苦笑。心想凡是能流传的,就必然是有共鸣的。譬如爱情的悲剧,无论多么古老或明知是虚拟的神话,任何时候演来都能催下无数的泪水,那是因为女性至今仍是弱者,“自古红颜多薄命”,美丽在某些人眼里就是罪过;而男女双双都是弱者的爱情之花,总是经不起狂风暴雨的摧残。许许多多的祝员外式的法海式的陈世美式的形象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人们改变不了现实,便只有从精神上同情女子之弱,声援爱情之争了。而官场的腐败、权贵的肆虐,总是在封建社会一朝接一朝一代接一代地重复着,由于“权”字之重重于泰山,一些有志有智者既不屑于趋炎附势吹牛拍马以求荣贵,又不甘于默默无闻埋没满腹经纶了此残生,光凭本事没有靠山便无人问津,稍有抗争又会被驱之场外让你哭笑不得。于是对于前朝或前几朝的同类遭遇深有同感,即便也津津乐道于游方、隐居或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的状态,但终究是出于有苦难言有怒难发有志难遂有才难用之万般无奈,才对他们所抒发的情感击掌拍案摇头晃脑,或陪上一阵嘘唏几把热泪。世纪更迭,千年轮回,文人才子们就是这样消耗着自身的智慧,把本应倾注在国家实业上的雄图大略,一鼓脑儿付与了文房四宝,留给后世任人述评。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历史规律还是上帝的安排?谁又能说得清呢?
  滕王阁一层的大厅里,有一幅汉白玉雕刻的图景,题目是“时来风送滕王阁”,说的是马当神以一阵神风送王勃从长江入鄱阳湖进赣江直达南昌玉成文章好事的神话故事。其实这句话只是上联,下联是“运去雷轰荐福碑”,故事出自《冷斋夜话》,讲宋代书生张镐穷困潦倒流落江湖,其友范仲淹给他三封书信,介绍他投托他人。但连投二人,其人均死。范举荐张镐为官,又被富户张浩冒名顶替。张镐困居庙内,和尚欲以庙内颜真卿所书荐福碑文拓下卖钱相助,不料当夜电闪雷鸣,将碑击碎。瞧这倒霉劲,岂止是怀才不遇,简直是活不下去了。张镐被逼至穷途末路,正欲自杀时,巧遇范仲淹相救,才被带进京城中了状元。走笔至此,心血来潮,想起了元杂剧《荐福碑》中的一段词儿,且录几句,以博一笑:“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拦住仕途。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突越有了糊突富。则这有钱的陶令不休官,无钱的子张学干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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