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生长在历史中的青藤

作者:王敦贤





  从绍兴繁华的鲁迅路走进前观巷内,我感觉像是一条鱼,从宽阔的长江一下子游进进了幽深的大宁河。
  小巷长而直,两边尽为平房。石板路面,极窄。如果这时下着雨,该是戴望舒诗中的雨巷了。不过,即使下着雨,我也无心去寻觅那“丁香般结着怨愁的姑娘”,我此来,是寻访青藤书屋,凭吊受尽人世间的垢辱和诽议、在贫病交加中死去的明代杰出的文学艺术大师徐渭徐文长的。
  望不见青藤书屋的大门,莫非在小巷尽头?正疑惑间,小巷东墙突然凹进去一块,凹进去的地方有一道石门坊,两扇油漆斑驳的黑色大门敞开着,敞开着400多年前的大乘弄青藤书屋!
  进大门,是—个小小的冷清的园子。园子尽头有一道圆门,圆门内是一间中隔一墙、分为前后两室的石柱砖墙的老式瓦房。前室正中悬挂着明末大画家陈洪绶题写的“青藤书屋”匾额和徐渭画像,靠南是一排方格长窗,南窗上方有徐渭手书“一尘不到”匾,东西两壁有“天池山人自题像赞碑”和“陈氏重修青藤书屋记”。
  眼前的书屋与徐渭自己所画的“青藤书屋图”已大相径庭。徐渭的画上,是几间排列不规则的草屋,正如他在画上所题:“几间东倒西歪屋”。而据他题咏的下句“—个南腔北调人”来推断,徐渭的晚年直至去世都是在那几间草屋中度过的。一生困顿的徐渭,50岁后以鬻书卖画代人撰文谋生,遭游大江南北,到过北京、辽宁、山西、南京等地。等他画“青藤书屋图”时,当是行万里路归来困守青藤书屋之后了,不然,怎会戏称自己是“南腔北调人”呢?
  尽管书屋为后人重建,但确是在青藤书屋的故址上,这是勿须怀疑的。书屋旁的小天井里,那十尺见方、徐渭所称“天池”的小水池还在,天池正中,树有一方形石柱,上刻“砥柱中流”四字,也是徐渭手笔。靠墙,青砖砌成的花坛上,那一棵郁郁葱葱的青藤虽为后人补植,但在那同样的位置,徐渭手植的一棵青藤也确实在那里蓊郁过。倔强孤傲长于顽石之中而终年葱绿的青藤正是徐渭的精神象征,而“此地通泉,深不可测,水早不涸,若有神导”的天池,不正暗寓着徐渭水不枯竭的才情?无怪乎他以“青藤”“天池”作为自己的别号了。
  我在这徐渭狂啸过、痛哭过的青藤书屋里久久地俯仰低徊,默想着徐渭的生平,一阵阵寒意透进骨髓。这位旷世奇才,诗、文、书、画四绝的文学、艺术大家并非恃才傲物的狂狷之士,仅从他的《镜湖竹枝词》即可看出,他是热爱世俗生活的啊!可世俗生活却怎么也容不下他。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他刚刚成年时就给他预设了种种打击———直到他去世。
  徐渭少年时便才华显露,可连应了八次乡试,连举人也未考中。他当过幕宾,参加过抗倭斗争并立了功,参加过反奸相严嵩的斗争。曾坐牢六次,先后因受刺激自杀九次。一生穷困潦倒,晚年境况更为凄苦,靠买书画度日。为了生存,数千卷心爱的藏书也变卖一空,竟落到了“帱莞破弊,不能再易,至藉藁寝”的地步,在贫困交加中离开了人世。冷酷、严峻、荒寒、凄凉竟伴随了他整个人生!
  这位青藤画派的创始人,善用色彩的大画家,在他自己的人生中竟没有一笔暖色;这位除诗文外,还创作了《四声猿》、《歌代啸》等杂剧的戏曲家,在自己的人生中遭遇的却尽都是悲剧!
  这便是天才的命运么?
  但他绝不向命运低头,绝不向世俗低头。即使在贫困之中,也不接见来拜访他的达官贵人,更不给他们写字作画,而宁愿将其字画,“闲抛闲掷野藤中”。他对豪门权贵一向表示蔑视和憎恶,也正由此对遭到诽议和垢辱,其著作还一度被列为禁书。
  徐渭死后不几年,著名文学家、公安派创始人袁宏道无意中读到了他的遗作,惊呼:“夜半光芒惊鬼神”。称徐渭的诗文“一扫近代芜秽之习”,将其列为明代第一。他之后,历代的著名画家如史叔考、陈洪绶、郑板桥、赵叔、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皆师法于他,尊他为青藤画派的始祖,对他推崇备至。郑板桥甚至刻了一颗“青藤门下走狗”的图章,用来盖在自己的画上,以表达自己对他的尊敬和仰慕。
  我想,设若命运对徐渭不这样安排,徐渭的人生又将是怎样一种境况呢?假如他不那么张扬个性,在科举考试中从秀才到进士一路顺利,以他的才华,那也就成几品大员了。不但有锦衣玉食、红袖添香的幸福生活,很可能还会有宝马香车、随王伴驾的美好未来。(皇帝需要文学弄臣啊!)即使科举不中,随和一些,隐忍一些,找关系,托门子,把自己的作品献给名级当权者,如果碰巧遇上了袁宏道这样的吏部官员,即使不拉扯他给他个官职,在门下做个清客总是可能的吧,也可衣食无忧,免遭冻馁啊!
  当我踱回展室,看见《黄甲图》和《墨葡萄图》时,立即否定了自己荒唐的设想。徐渭笔下的汪洋恣肆,乃是一个天才画家内心深度焦虑的疯狂宣泄。正是这种宣泄,构成了他艺术的精魂。它是那样的孤高,那样的自信,那样的卓尔不群,那样的反叛正统。要这样的艺术天才、反传统的斗士去迎合时尚、摧眉折腰是不可想像的。如果他真那样做了,他还会有这水墨淋漓、恣肆放纵的绘画吗?还会有强心铁骨、才横笔豪的书法吗?还会有血气奔涌悲声如诉的诗文吗?不,绝不会有了。也不会有我们现在称道的徐渭了。既然不肯向命运低头,那就只得接受命运的打击了。而他,在命运的一再打击之下,宁愿发疯,也固守着自己的艺术王国———他是这王国里高贵的帝王啊!
  往深里想,命运,也是十分公正的。在他那神秘之手的一再敲打下,徐渭落魄、困顿、遭受垢辱,在贫病中死去。但同是这敲打,又造就了徐渭独特的、后人难以企及的艺术品格。
  命运之手敲打过所有的古人,也敲打着我们所有的今人,还将敲打所有的未来之人。我们都是命运之手的受众。区别只在于受者的态度和取舍。司马迁接受了宫刑,选择了《史记》;屈原接受了放逐,选择了《九歌》、《天问》;秋瑾放弃了阔太太生活,选择了舍身取义;袁世凯本可以选择国之栋梁,而他却选择了告密者和国贼。
  我是来凭吊徐渭的,本以为能在凭吊之后走笔行文,痛斥当年的大人先生们,痛斥当时龌龊的世俗,发几声长叹,给徐渭以深深的悲悯,不想倒是徐渭先生悲悯我了。尽管我未遭冻馁,但我有属于我自己的不说是王国,哪怕一小片精神领地吗?有徐渭那种“深山无人收,颗颗明珠走”,坚信自己是明珠的自信吗?
  我站在书屋前,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青藤。这株在人们心目中存活了400多年的青藤啊,它曾经蒙尘,曾经遭垢,曾经枯萎,但它却从不曾死亡。时间的推移,只会使它愈益葱茏。而且,不管今后世事如何变迁,它也会永远葱茏下去。——这株青藤已生长在人类历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