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离婚记(短篇小说)

作者:谢胜瑜





  谢胜瑜,男,1968年生于江西永新。江西省作协会员。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百余万字。曾任期刊主编,现供职广东省作协某媒体。
  
  吴三钱接到市教委电话到那儿取回来一个职称改革文件回到学校办公室的时候,大伙儿正在谈论某局二把手雇人杀害一把手的事儿。吴三钱不看时钟都知道,现在是下午四点多五点未到。在办公桌前枯坐了一天,这个时候大家都在无聊而聊,只等着打卡之后准时逃。
  二把手杀害一把手的事吴三钱前几天就在报纸上看到过,当时他也没有什么感觉。一个人杀一个人,这个世界应该是每秒钟都在发生吧?这算什么呢?在我们平平常常地活着的时候,总会有一些事情惊天动地发生着。
  可吴三钱的同事好像不像他那么见怪不怪,他们在他身后大声地讨伐那个二把手,骂他权欲熏心太卑劣太猖狂太没有人性。平时大家国际国内古今中外地讨论的时候,总是有正方反方的,那情形有些像电视上直播的辩论赛,煞是热闹。但今天大家的观点却是前所未有地众口一词,每一个人的唾沫都吐向了那个雇人杀害一把手的二把手。
  吴三钱不知道这是因为校长正好在场,还是这些人都没有做过二把手。他不理解他们怎么会这般同仇敌忾。于是,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哪个单位的一把手和二把手不是面和心不善的?谁见过哪个单位的一把手和二把手亲如一家吗?”平时不爱参加讨论的吴三钱今天说话却有点激动,仿若平地起惊雷,一下子就把大家的目光引了过去。
  “就是不和,也不能动杀机啊!”一时好像没有人能举出有二把手和一把手情同手足的,就本能地反驳道。
  “谁愿意去杀人啊,那还不是一把手太独裁太霸道?”
  “一把手独裁怎么了?难道还要一把手倒过来听二把手的不成?”大伙儿讶然地转过身来看他。
  “可你们想想,人家一个单位的二把手,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说话却不顶屁用,能不憋屈吗?”
  “可哪个单位的二把手不都是这样做孙子过来的?”
  “你们是没做过二把手不知道二把手的苦。你要是做了二把手,遇上一个老是升不了又还年轻的挡道一把手,看你不急红了眼干傻事才怪!”
  听吴三钱那语气,就像是他做过二把手似的,竟说得在场的人哑了场。最后还是一直没吭声的年轻的校长双手举过头顶往下按:“大家别激动,别当真,只当刚才进行了一场大学生辩论赛,吴三钱同志力挫群雄,非常精彩,非常精彩。”
  吴三钱这才想起来学校“一把手”的存在。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信口开河冲了和尚庙,就有点尴尬地附和:“大学生辩论赛的正方反方都不过是强词夺理,并不代表个人观点。”
  后来的事实证明,办公室里所有的争论都是有害无益的。那一次争论后不久,校长把学校的“书法家”充实到了后勤组做食堂采购,还有就是大家见了他不叫小吴或老吴,都叫“二把手”,或者“大学生”。
  
  别看吴三钱现在是校长经常在会上说的“除教师以外的其他工作人员”,客观说,当年吴三钱从工厂调进这个市重点中学,也是很了不得的。那时候他写得一手好字,颜体柳帖魏碑的,写什么像什么,还在市里得过书法一等奖。老校长慧眼识才,要把他调进校长办公室,专门负责抄抄写写的活。当时吴三钱是很牛的,问:“你可以把我的工人编制改为干部编制吗?如果可以,我就同意调到你们学校。”老校长说:“特殊人才特殊处理吧,我想想办法。”学校毕竟是重点中学,关系到大头小目千家万户,找找关系,老校长也就把这事办成了。
  虽然校长办公室干的都是杂活,只是出个通知上传下达跑个腿啊什么的,但因为有一头粘着领导,老师们不敢得罪,亲戚朋友插个班啊少交点赞助费啊什么的也就有寻得着方便的时候。“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年来,吴三钱除了有时埋怨工资不高,比一般老师都差一截以外,人前还算神气。现在被年轻校长一脚踢出办公室,他当天就气冲冲地找到校长说:“我是学校作为特殊人才引进来的,你不能让一个写字的去买菜。”校长听完,没有生气,倒露出一脸的笑:“那时候你是人才,可现在不一样了。不是办公自动化了吗?你的字是写得漂亮工整,可你说我这一年让你写了几回字?还有,照你的说法,写字的就不能买菜,那我每天回家都要买菜做饭,你还叫不叫我校长呢?”
  校长的话像霜打茄子,进来时还觉得理直气壮的吴三钱一下子就蔫蔫地没了话。
  从此吴三钱每天要早起和食堂的刘姨一块儿去买菜。在菜市场走完一遭后,吴三钱感觉自己这些年来跟菜市场的黄叶菜没什么两样,搁的时日越久就越掉价,心想着换个单位不再受那狗屁校长的气,可现在全世界都地球村互联网了,哪个单位还稀罕一个写字工整的呀!他这么越想越憋气,就把自己遭校长陷害才下食堂的事儿跟刘姨愤愤地说了。刘姨听完后接腔道:“校长的作派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说话这么不分场合不看主子,怎么像那些个刚出道的大学生呢。”这话从一个小学没毕业的娘们嘴里出来,着实让吴三钱惭愧不已,赶紧把就要溜出口的脏话吞了回来,说:“你可别告诉我老婆我被下到食堂的事儿,我还没来得及和她说起这事儿呢。”刘姨听了就咯咯地笑,说:“原来你在家里是专受老婆气的呀!我说没见你升副校长呀,怎么大伙儿突然叫你二把手了呢。”
  刘姨哪壶不开提哪壶,又让吴三钱多了一重心病。想想以后,吴三钱的心情比手里沉沉的菜篓子还沉:这将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夜晚在家里会被老婆烦死,白天逃到单位,也还是要被刘姨这群没文化的娘们气死!
  
  与吴三钱的每况愈下不同,他老婆易一菡却是陈年的老酒,年月越久越香甜。她本来就比吴三钱高出一截,结婚后,胖乎乎的身子竟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瘦削起来,原先有些干涩的肤色也变得桃红润泽了,人们都笑说吴三钱是她的滋润露养颜液。可那又怎么样呢,吴三钱这个美容师把眼前的女人点化得美丽了青春了,可他除了为她赔进去更多的美容护肤品,就是赚来了她越来越多的规矩和不满。
  就说两口子那点事儿吧。恋爱那会儿,他和她随便在哪个角落都能衔住对方的嘴唇咂半天;结婚以后就不一样了,要是他一天不刷三次牙,一米以内她都嫌他口臭。吴三钱到死都记得,他和她的第一次就在离厂里不远的一块坡地的树阴下,那时候天还没全黑,她就敢在他身子底下高兴得大喊大叫。而吴三钱现在想做那事儿,可就由不着他的性情了。特别是吴三钱下食堂后(他下食堂的事后来还是被老婆知道了),他要一星期不洗澡,易一菡同志就一星期不会让他沾她的腥,说她闻到他从菜市场带回来的那股臭咸鱼味和酸腐味就反胃。最烦人的是,易一菡每一次都要吴三钱戴上那塑胶套。你说好好的一个事儿,偏要隔山断水的,哪有什么兴致?有几次吴三钱曾经想要蛮干硬来,但任他怎么猴急,易一菡同志就是坚决不让,说:“你要再胡来,我就告你婚内强奸。”一下子就把他吓萎缩了。渐渐地,刷牙、洗脸、洗澡、戴套就成了吴三钱夫妻生活的一套必经程序。吴三钱当然烦,但这就像单位最初实行打卡制度一样,一天打四次卡,员工觉得烦不胜烦,领导却认为应当如此。争执之后,决定权在领导手里,员工反对无效,只能遵照执行。易一菡如此专权,吴三钱的心里就特别不爽,在吴三钱的感觉中,好像自从和易一菡结婚以后,自己就从来没有干过那事儿。而他们惟一的女儿,则要完全归功于他们婚前有过的几个毫无阻隔的激情澎湃的夜晚!
  那事不爽就不爽吧,偏还有让吴三钱难受的。婚前吐气如兰的易一菡婚后居然打起了呼噜。那声音气贯长虹,总是能让吴三钱想起很多很日常的东西,比如风箱、火车、猪哼和牛吼什么的。特别是做过那种事儿的夜晚,她的呼噜打得尤其欢快酣畅。睁开眼睛的时候易一菡从来都是羞于表达自己的满意和快感的,可一旦闭上眼睛,她的呼噜就吞吐自如地表达着她的惬意。害得吴三钱坐起来看一会儿书又躺下,躺一会儿又翻身起来盯住她红朴朴的脸看一阵,就这么一直辗转到天亮。实在忍受不了的吴三钱曾经在某一天揭竿而起,抱了枕头要到隔壁去睡,可易一菡却不乐意,说:“你想闹分居啊,那也行,要分就分远一点,你明天就搬出这屋子。”房子是从易一菡单位买下的福利房,吴三钱享受了福利还想要权利,这在他妻子易一菡的眼里显然有点过分。
  天亮之后的吴三钱几乎每天都是双眼通红,无精打采。弄得几个好心的厨师都以为他遇着可心老婆不要命,轮流劝他别对老婆太卖力,说“运动”过度会缩短寿命的。刘姨更是直话直说:“年轻时不省着点,到时她还在如狼似虎的年龄你那玩意儿却不行了,她不给你带绿帽才怪!”
  面对善意的同事,吴三钱脸色桃红,暧昧地笑笑,一副夜里做了错事白天羞于和人说起的模样。
  
  夫妻间晚上的事不便说可以不说,哑巴吞黄连苦也只苦在自己心里。但通常是晚上的事情搞不好,白天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一早起来,憋了一夜的吴三钱总是一站到坐式马桶前就开闸放水,哪还记得掀起马桶坐垫这回事?等易一菡内急坐上去的时候难免就会沾到一星半点的湿,尤其是冬天,一点点的湿都会冰得她一激灵地弹起。这样的事,是易一菡最难以容忍的。脏不脏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从一泡尿里可以照见一个男人的灵魂。“一个男同志怎么可以这么自私,怎么可以为了自己方便,就完全不顾女同志的权益呢。更何况,为妻子掀起马桶坐垫,完全是举手之劳。举手之劳都不劳,还说什么爱,还怎么做夫妻?”易一菡这样数落的时候自然不会是一个人躲在厕所里自言自语,她已经把吴三钱从被暖暖的被窝里拖了出来。她气得发抖的时候,是决不会去管寒冷天只穿着内衣裤的老公哆嗦不哆嗦的。一滴尿那么大的事,老婆就如此兴师问罪,这在吴三钱看来,简直就是神经病发作。于是,他对面前气得嘴唇直哆嗦的女人声音平静地说:“你自己擦一擦,或者你昨天用完后把坐垫掀起来不就没事儿了吗?”吴三钱把事情说得这么简单,他老婆易一菡竟然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只气得用手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简直就是一民工!”
  “民工怎么啦?你瞧不起民工,民工还瞧不起你呢。”易一菡这般没修养,吴三钱连和她理论的兴致都没了,狠狠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就回到了床上。
  说起民工,吴三钱回到床上还气喘如牛。那年工厂的一帮哥儿们知道昔日的工友、现在已是市重点中学工作的吴三钱搬了新房,都说要过来参观参观。这是给自己长脸的事儿,吴三钱就自作主张,满口应承。进得屋来,工友们身上还穿着上班时的脏衣服,显然是下班后就直接过来了。吴三钱感动地招呼大家快快落坐,这时候,一直在厨房的易一菡突然蹿了出来,抢在工友落座前把靠背的纱巾收走了。招呼大家落座后,吴三钱给工友们泡了上好的信阳毛尖,准备用老婆新买的象牙瓷茶杯端给大伙,想让他们知道原先厂里的书法家过的是多么高品位的生活。可易一菡瞅见了却不让,说:“这可是我们老板从国外带回来的高级茶杯,你怎么可以给这些人用呢?”最烦人的是,易一菡是个大嗓门,她再压低声音,客厅里的工友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吴三钱这时候当然不能和她争执,马上换了几个纸杯端到大伙面前。工友们对用纸杯还是象牙杯喝水倒不怎么计较。插曲出在吃饭的时候,易一菡除了给每人一双筷子外,又在盘子里摆放了一双筷子。最先动筷的李师傅没去想那双筷子的用途,直接就用自己的筷子插向菜盘,却半空中被易一菡挡了回来,说:“夹菜麻烦你用公筷。”李师傅当时的脸色就成了猪肝色,说:“我可使不惯这个。”随着筷子“啪”地就回到桌子上,李师傅提高声音问:”吴三钱,我是有肝炎呢还是艾滋病?你告诉我,我是该用盘子里的筷子呢还是我手里的筷子?”吴三钱盯一眼老婆又扫一遍工友,有些气短地说:“随便吧,随便用哪一双。”倒是其他几个工友讲道理,劝李师傅说:“说不定是吴三钱得了肝炎,小易怕传染给我们呢。用公筷讲究卫生,对大家都好。”这一餐饭,大家都用了公筷,不要说工友难受,吴三钱一家这么讲究也是头一遭,夹一次菜要记着换一次筷子,心里头说不出有多别扭!就是因为这一顿饭,工友们从此不再和吴三钱联系。这还不算,他们还把这事儿当稀奇四处说给人听。偏巧这时候幼儿园的女儿也来给他添热闹。那天女儿班里的几个小朋友在一起比爸爸,一个说自己的爸爸是一把手,另一个说自己的爸爸在单位第三大,还有小朋友说自己的爸爸是经理厂长的。问到吴三钱女儿的时候,那丫头随口就说:“我爸爸是二把手。”住吴三钱同一栋楼的小男孩当场就反驳:“你骗人,你爸爸是食堂买菜的,根本就不是二把手。”小丫头偏不服输,说:“我不骗你们,我爸怕我妈。我爸是家里的二把手,我妈妈才是一把手。”
  这些笑传让吴三钱一个大男人的颜面尽失。既然吴三钱老婆这么厉害,吴三钱这么软蛋,不要说亲戚朋友,就是吴三钱乡下的父母也不敢随便到城里儿子家做一次客。总之,吴三钱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个晚上没有乐趣,白天没有脸面的人。而问题是会越想越严重的,想到严重时候,吴三钱就决心要改变这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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