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装在飘流瓶中的天空

作者:江美玲





  置身于周清的诗中,总使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首外国民歌:“夏天来到,使我怀念。”
  周清的这些诗,几乎大都写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而结集出版于今。是的,“曾有过这样一个夏季”,那一抒情时代的气息,那些青春的记忆,那样一种对诗歌的热爱和充满纯度的抒写,无不让人怀想。
  人在时间的流转、人生的历练中,难免会被所处时代和人生经历着色染尘,诗人和诗歌也一样。而每一个时代都有它鲜明的色彩,每一个时代初涉人世的青年同样有着属于自己的梦想与追求。曾记否?五十年代的参军、劳动竞赛,六十年代的上山下乡,八十年代的求知、下海,九十年代的出国、求职……因而很多时候,诗歌往往是多了一份风尘仆仆,少了一份清新;多了一点激烈,却少了一种无尘的清新。或借用一位诗评者的话来讲,五、六十年代是诗歌的叙事时代,文革时代是无情时代,八十年代是一个抒情的时代,九十年代以降则是一个滥情的时代。然而,周清是幸运的,他产生诗歌的年龄与时代均是一个可以抒情的时代。八十年代初、中期,走过了伤痕、反思、改革后的中国文坛,透露出一股清新的空气和新生的诗意。文坛走着一段朝气蓬勃的先锋、现代与寻根,每一场运动难免都很激烈。然而,诗歌却走在一段早晨清新的抒情空气里。“在打扫过的战场上/风,波浪一样徐徐漫过我们飘荡起来/在飘荡中渐渐苏醒”(《序诗》)。“风不断掸去我们身上昨天的灰尘/清新的风是我们的新衣/为了我们不属于昨天/就这样朝一个早晨跑去”“听,有驼铃从远方响起/也许时间的河流/会把昨天的一切污垢和沉淀/重复地搁弃在它的岸边/———我们的耳畔/我们就让它随风而去”(《跑步》)。是的,历史开始给了他一片打扫干净了的天空,天空微露一种无尘的洁净。
  另一方面,八十年代初、中期作者所处的那个夏季,作者正是二十出头的年龄,正是涉世之初,生命还是一朵初出水的芙蓉,满含着青春的灿烂无瑕,也舒展着诗性的无尘。上班开始了,时间还是这么苍白。“所有的梦幻凝固在一块块玻璃下所有的希望/洋溢在一双双眼睛里”(《题毕业照》)。“生命已踏入黛青色的夏季”(《二十岁———致友人》)。“梦的姿态,凝固/一枚蓝色的琥珀/夹进记忆的标本”(《二十岁———致友人》)“一个隆重的夏季/盛开在我沉寂的生命里/山野,流水和歌声/醒如解冻的血液/你来了,日子是如此明亮/像一个盛大的节目/梧桐叶迥旋着璀璨的声响/五色花在田野开得痴迷”“一个青春的早晨/一个生命的夏季”(《曾有过这样一个夏季》)。在那个抒情的时代,在人生的无尘期,诗人袒开了胸怀,让所有的光亮都失去了黑夜的投影,凝聚成澄澈透明的艺术结晶。甚至连忧伤、人生的苦痛体验都被青春的灿烂灌注和清洗了,只剩下了一片纯情通透的抒写。读周清的诗,读周清的时代,读周清的诗中人生,犹如耳畔阵阵清风踏月。
  一个诗人,总是试图唱着些人世的欢娱,填满人生的虚无。一个人总想在自己生存的空间中留下点什么,在自己灵魂的空间中记载些什么,在生活的舞台上,去留下自己串串生命的音符,有形的,有声的,无声的感觉,来标明一种存在,一种自我的存在,生命的存在。冰心用她的爱的哲学撒下了满天“繁星”,熠熠发光,伴着一湾“春水”潺潺流淌,投下了或深或浅的身影;北岛为自己的时代写下了铮铮“宣言”;而顾城却试图用“黑夜”给他“黑色眼睛”去寻找新时代的光明。而在《曾有过这样一个夏季》中,作者封存的是自己一段人生的记忆,“对人生,我们都很残缺/想圆满/除非让生活凝固”(《不要因为爱》)“十七,突然/在你面前停住/你愉快地和她握手/这时青山绿了又黄溪水涨了又枯/这时,你才发现/世界已将你的美丽/长长地留住”(《题十七岁照》)其实,作者何尝不同感着那一时期特定的情绪氛围,只是他更愿意倾向于诗的生成与自己的本真生存同根连理。于是伤痕、反思在他的诗歌中只是化作背景或画着边角,“一阵晕眩/看不见灯然后是倒置的人/和倒置的世界//竭力保持姿势/不可逆转的倾倒/失去想像/冥冥中,来自何方?/奔波向何方”(《如果》)很多带着伤痕和反思的句子,是嵌在作者写童年少年生活、友情以及青春时期情感萌动与苦闷之中的。而作者写得最多的,恐怕仍然是他的一段朦胧中逐渐清晰的人生颖悟与情感,诗中有一种爱情、友情、人生的诗思。其实,无论是爱情、友情,还是人生哲思方面,历代都有诗人为之高歌沉吟,为之倾注自己的情感、生命和艺术。周清在这方面并不是奇峰突起,也并不开风气之先。但我看到的是他的诗作在那个年代的意义,八十年代初、中期以来,甚至扩展开来,上溯到天安门诗歌运动开始,有过很多的诗人,也有过很多诗作,切合时宜地表达了他们在“文革”期间所经历的苦难生活的感受、政治的愤怒以及时代的反思直至改革的激动,在大体传统的表达方式下还承袭些“政治抒情诗”这种风行于五、六十年代的诗体,思考成分的加入和诗人主体性的立起其实仍然是为了“群言”的抒发。在最能体现诗歌艺术实验、最具先锋和前卫色彩倾向的新潮诗歌以及后新诗潮中,诗歌承担了更多的是标志性建筑的突起,时代观念的开拓成了他们一种天然的使命。如果看到了其时群体性、意识形态依附性及观念依附性创作模式的流行这一点,我们就很难不惊异于周清诗作中所包含的感性个体独特而具体的体验之丰富、个人声音的鲜亮。所以,我认为,周清的意义,并不是他的诗歌的高度与深度,而是他的角度选择,用自己的青春的人生经历和个人生命体验为诗歌流淌的理由,从中找到生命青春的“真色相”和人生颖悟。以至其诗性语境不但没有随着“思潮”与“观念”的起伏而事过境迁、渐至褪色,相反依然新鲜如昨。
  角度的自觉与别致,也一并体现在诗歌的艺术修饰上。诗人李广田说:“没有诗的本质而只伪饰了诗的形式,依然不是诗;有了诗的本质而没有诗的形式,固然也可以说是诗,但既有诗歌的本质,又能由作者为了表现那某一内容而创造(或利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形式,那才是好诗,才是最好的诗。”(李广田《论新诗的内容和形式》,《诗的艺术》,第11页)但我这里所谓的诗歌的艺术修饰,并非是强调诗的工具和形式上的选择。我想。在周的诗歌作品中,他的诗歌的艺术修饰是在诗歌的形成过程中所获得的一种诗的内质与外形,是诗歌形成过程中诗人品质和诗歌元素的伴随,乃至在写作不能自已的时候的一种生成。当然在诗歌中一种自觉的克制、淘洗、提炼和期待结晶,我相信周是有的。然而他也许没有闻一多的刻意的诗歌“三美”式的理论,也不是苦吟式的去炼字遣词,正因为如此,我才认为这才是一种出自诗人颖悟的纯粹的诗歌修饰。在周的这集诗作中,他对诗的艺术自觉是随着“诗意”的感觉走的,因此这确实让他的诗歌有一种“纯粹”的诗美、诗感、诗思,这当然不是刻意的追求所能达到的,这其实使一个具有诗人素质的诗人仿佛是在天赐中获得了诗的质素,它有纯的情、思的力与流畅的音、缤纷的色,他正是用了一种诗人的纯粹打造着诗歌的艺术修饰。
  《曾有过这样一个夏季》的歌吟,独特而动听。他的这些诗,散发着那个抒情时代的特有气息,有着几乎超脱于文革打磨的记忆,有着充满纯度的、青春灿烂无瑕的情和富于生命质感的人生,有着真实的透明的自我的投影,甚至那化为虚无的态势和忧伤也有一种透镜的明晰与五彩,那种诗歌语言的从容自在和雅致也无不存储了一种天然的美感。在这个内质和外形熔铸而成的艺术结晶体中,“过去”便成了一个永不消逝的“理想国”,时间在那里也不再流逝,所有的美丽的梦境都在过去“圆成”,而在今天都成为了定形……在我们面前便有了一个封闭而周全的形状,是一种既封闭又开放的类似玻璃瓶般通透的圈合。
  倏忽十余年过去,已然“下海”、置身“商潮”的周清,于今又放送了这样一个用纯情纯粹打造而又折射着天光云影的诗歌的“漂流瓶”,岂不也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