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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生活之“梅”

作者:浇 洁





  我很羡慕众目睽睽之下一点名,就能滔滔不绝说得有条不紊、精彩纷呈的人,仿佛他的舌头和唇齿之间储藏了一个个美妙的音符。我也很羡慕不管在何种状态下,始终能面带微笑、镇定自若,把事理儿说得圆熟,给对方留有余地和无限想像的人,言语在他掌控之中,理智掌管着体面的一切。而我,一个有着上初中女儿的母亲,却没能学会我所羡慕的这些。面对突发事件或丁点内心冲突,便发呆、脸红、冲动,头脑一片混乱、腿脚不听使唤、言语快速激奋,完全是个没有涵养的原形毕露者。朋友委婉地称我“透明玻璃”,亲人直斥我“没有头脑”。且我忘性大,出门刚关上门,走出不远,又折回拍门检查。所以,我常依赖一支笔,走到哪,包里都放一支笔,把要记的事随手记在笔记本上。潜意识里我多么希望生活也能像作文一样,由自己笔下的一个个汉字组成,能删能简能繁能改,直到自己看着满意。我企图通过书面语言来洗抹言语粗率回弹在自己脸上的污秽。毕竟每个人都是自己形象最好的维护者。
  人活着,必须依赖语言抑或行为语言生存。静下心来,能与他人聊天作为谈资炫耀的,只能是发生在白己身边的那几件事,且平淡无奇。虽说事发当时与国家大事一样,内心的惊涛骇浪,忧喜痴憎同样精彩历目,却无法与他人言说。于是乎我便只得活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不能自拔。我每天生活三点一线:家里、单位、菜市场,过着一个庸常人吃喝拉撒的生活,反反复复,几乎千篇一律。在日常生活和少有的外出中感受喜怒哀乐,担负着做人的种种责任和义务,这些平常的人和事,一到自己头上就那么惊心动魄,使我彻夜难眠,欲罢不能。且我的情感随着年岁增长和岁月磨砺也在发生细微的变化:由浓烈到平淡,由苛求到自然,由放纵到克制,由纯粹到粉饰……我对自己的生存状态越来越依恋,对自己拥有的东西越来越珍惜,近于吝啬。我已做不到丢开,达不到洒脱;我想重新开始,却已曾经沧海;虽已看透生活,却仍存有一点朦朦胧胧的希望。我与他人如出一辙的经历和想法是多么雷同。再比如日常生活中的:饭后吃一片西瓜的痛快,生小孩的疼痛,对生存的忧虑、爱的渴求……虽说事情的脉络走向与他人一致。但我相信每片叶子都独一无二。这些是无法拿来与人交谈的。可与人交谈的是艳遇、旅行、畸恋、奇人异事。
  为了排遣无法交流或无人交流所带来的孤独,为了在现实生活中得到他人的认可,在人生舞台上有一席自己的位置,从而美化在口语中展现在众人面前的自我形象,我开始自觉写东西,写存留在记忆库里挥之不去或暂时还没抹杀掉的几件常事,或永远类似的常事:
  几年前的一个老伯,一个我偶然在路中相遇已退休的工人老伯,头发花白却高大壮实,骑一辆破旧的大自行车。我手提大包小包向他问路。他热情地停下,用自行车帮我驮载行李随我步行。为帮我省下一块钱,坚持不让我坐公交车、蹬士。那天我穿着高跟鞋,手提东西,走得脚底起泡,我几次拦车想坐,他都微笑制止,说快到了。我只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干嘛要把一块钱让别人赚?!”他没任何利益可图地帮我,步行了近一小时。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姓名。而我也为省一块钱脚疼了几天。但我坚信:他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工人,并由他,我尊重所有的工人老大哥,且记忆至今。
  一月前与好友的契谈:那天下着雨,我没撑伞,淋得湿漉漉的,裤管上溅满泥,脏得不成样子。一到好友家,脱鞋换上她的平底拖鞋。朋友泡上两杯热茶,二人坐下便聊。聊使人心静的大海涛声、松涛声,聊自我的虚荣心,聊婚姻的困惑、生存的艰辛、心灵的迷乱……像两只深夜躲到大米缸里大快朵颐、快活得吱吱叫的老鼠。其间有几人好奇闯入,皆被我们以沉默相待晾走。这样话语连绵不断,从上午到下午。一连数时,前后两天。晚上,聊兴未尽,雷电交加中朋友又打车前往住处,坐在舒适的靠背椅上,把双脚架在床上,与外面轰隆作响的雷声相呼应,越发聊得知己贴心,辞采飞扬。
  这两天在医院的几个场景:未满月的小侄儿因在县乡医院注射过量的青霉素引起淤肿及由民间传统火炙导致全身烧伤引起的高烧,令我全家慌乱不经。小侄儿苍白的脸,干燥翕动的唇,额头上因打吊针而起的满额肿包,疼痛得日夜啼哭。护士飞扬跋扈、理直气壮的错误。救护车司机恃车傲慢的冷漠。每日昂贵的医疗费。患者家属对医师谄媚的讨好、切齿的怨恨。人际关系为第一生产力的荒谬观点在此得到充分的展示。永远让人无法想象的病情、病毒,肮脏与死亡。母亲因愁劳过度弯驼的背、陷塌的黑眼睑、晕眩趔趄的身子。弟媳蜷曲在病床上疲乏的四肢。邻床自私而暴戾的妇人……一个浊乱的生存空间。
  我记住的只能是这些,或类似波澜不惊的事情,且越就近的日子,记忆越模糊、琐碎,到后来,存留下来的只能是几个硬梆梆的词语了:平常与特殊,痛苦与欢乐。有血有肉的肌理经过岁月淹埋只残余几缕如发的零乱,连灵魂的骨骼都销蚀成泥。这些司空见惯的常事当中,我的呼喊,我的挣扎,我的矛盾,我的审视。我的叩问与证实,包括我的悲悯、爱恨、忏悔与反叛,都无法谈聊或通过谈聊得到他人的理解,它的不可言说和稍瞬即逝令我感到生存的荒芜、生活的虚空。
  2002年前后,在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内心的疼痛,与外界的不妥协,与人交往的不信任,使我时时都有不活的念头。我必须找—件能让自己感到希望和排遣痛苦的事情来做———这便是好好写几篇散文。命运留给我的记忆太苦了,我要写下以便忘却和放下。而令我感动的美好又滑行得太快,生活有一个万能橡皮擦,随时随地抹去我该记住的美好,甚至宝贵的生命。我要记下它,让它在记忆里永存。做这些事便成为我活下去的近期目标。还好,我写的这些东西,得到了几个好友的认可,他们认为我有了一点进步。而这些让我生存的稿子竟使我在家乡得到了愧于得到的荣誉,生活待我不薄。
  我天生缺乏想像力,故注定不能成为一个好的写作者。我羡慕能把童年生活或某段日子作为一辈子写作源泉、用之不竭的作家。他们通过阅读、变异、虚拟、梦幻、技术性圈设制造一个个想像迷宫,像魔术师一样吞下仅有的那点记忆,永无止境地吐露出缤纷的彩线,令人惊叹地吸引着成千上万的看客。或由于生活的庸常无奇,为保持创作激情,有的作家借助于爱情,提出了“不停地恋爱”的写作秘笈。因为爱是伟大的毒品,它能最大限度地挖掘人的潜能、激发人的灵感,唤醒身体内潜伏的感觉、感官,从而推开认识自我、认识他人的门径。能够不停恋爱的作家是情种,是难得的不知疲倦的公牛或母牛,他们旺盛的生命力和不竭的激情始终是我所羡慕的。记得教我作文的启蒙老师曾有意出题让我写一篇文章,以试探我的创作潜力。结果我交上去的作文,他笑着末置一词,大概是令他失望的。过去近二十年,我至今不敢大着胆子去问他。前不久,有人看了我的稿子后,好心批指我的散文是“平铺所见,讲乡野故事,学鸡叫”。“未能用文字形象而动人地展现一个国家或地区,一个民族或阶层的内在核心”。我承认自己的习作浅实如铁,更妄谈“内在核心”之类的话。我终其一生关注的只是自己的喜怒哀乐、自己的灵魂。在小我的世界里横冲直撞。通过阅读或写作,我想更明确地了解在各种状态下,特别是情绪波动下的自己。我窃以为,一辈子能够这样也是不错的。我女儿看电视剧,总能在男女主人公身上看到爸爸、妈妈。我想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是有代表性的。诗云:一沙一世界,一花一菩提。何况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呢?这两年,我企图通过自己的日常生活、自己的情感变化来表现人的终极渴望、人的生存情趣、人的审美追求、人的悲悯情怀。我对自己的要求过高,一辈子都需往这方面努力。我羡慕能够在文章中表现多重影像,有立体感、梦幻感的作家。他们能够展现人性的多面与虚幻及未来世界的走向。他们全身长满了才华的羽毛,一不小心就抖露出孔雀开屏般的绚烂,令我望尘莫及。文坛是属于他们的,我只是站在坛外的观望者,偶尔发出一两声雀跃的喟叹,像一个站在一幅抽象名画前的农村老太,在画中看到自己熟悉的牲口、庄稼,或看到那么多人集体欢呼,我也附和着兴奋。
  在我的眼中,生活是高于一切的,人的想像永远无法触及,包括艺术。也许大师级的超人除外。他的思想走在世界的前沿,具有俯瞰人世的功能。而我只能在生活里拾人牙慧。为学写一句话,我曾跟一个砍柴的老农走过一二十里山路,与一位农村老婆婆聊至半夜。我越来越觉得,民间语言太动人,民间文学太伟大!它好到我无法比拟。说到此,我忍不住把近来拾拣的一首家乡(崇仁)童谣奉献出来:“拢谷西筛/磨米蒸街/蒸又蒸不熟/打烂锅肚/锅肚啷啷响/打烂棉花碗/棉花碗里一兜禾/留到饲鸡母/鸡母生个蛋/留到伢仔下夜饭。”它紧紧围绕母爱的主题,诙谐自如、驾熟就轻地运用了多种修辞手法。
  对生活,我能做的只能是剽窃、夸大、剪辑、模仿,当然也不排除浓缩与变异。如果作品对生活的采纳能达到如荷叶对露珠的收集、钢刀对锋芒的集中,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喜欢的散文是那种写作者在场,能够表现内在真实、揭示人性或自然奥秘,回到事实本身的散文。艾略特认为诗歌有四种:对他人说话,对自己说话,相互说话,对上帝说话。我认为好散文应当是四种的交融。它们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朱自清的《背影》,周晓枫的《鸟群》,庞余亮的《半个父亲在疼》,风声雨味的《疯娘》等。不管过去多久,我都能记住这些优秀篇章中的感人场景:坐在轮椅上思考生与死的青年,表面不动声色、内心焦虑不安在大园子寻找儿子的母亲;蹒跚着在月台上努力向上攀爬的肥胖父亲;脏傻却有着清醒母爱的疯娘;在寒夜为同伴独守一树果实的太平鸟;麻雀在日出前和日出后不同的叫声,立夏前后绕房弯曲的太阳……这些不朽的场景令人回味无穷。
  我越来越觉得好作品如生活之“梅”,龚自珍笔下世人眼中的好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讲究波折曲直、亦虚亦实,这是一种境界。当然真正的妙文该如林逋眼中的梅妻:“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清丽天然、韵致悠远。为培植出此等好梅,诸多大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托尔斯泰认为写作的诀窍在于多积累词汇,如“梅”之土;鲁迅认为一篇文章至少改三遍以上,如“梅”之剪枝;沈从文认为尽量去掉句子中“的”、“地”前的修饰语,如“梅”之耕锄;好友樵夫认为要写出词语的动感,如“梅”之风,少用语词的准确本义,巧用词语的模糊意义,如“梅”之影。
  通过对生活的盗取,对养育自己的这方热土及亲朋好友或多或少的背叛和自我渺小本性的暴露,我希望能培植出一两盆属于自己的“梅”。当然好散文是命定的,要求也求不来。自己只能是自我生活最好的典型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