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雪夜读书
作者：刘伟林
刘伟林，男，1969年生，江西彭泽人。作品散见于《散文》、《百花洲》、《天涯》等刊。
南方多雨，伴随的总是屋檐下或阁外一抹淅沥的雨滴，又或许是浅浅的一层濡润。对于北方的雪的期待，有如激烈的火的哔剥的燃烧，顿时满屋子都是雪清冽的香气，绵长而持久。落在空中还是棱角分明的六瓣容颜，沾到地面便与泥土混在了一起。来自西伯利亚的风挟着凛冽的气流南下，天空于是黑得瓷实，云像水般漫漶着流向更远处的山巅。雪终是静静地落下了，在夜间不发一丝的声音，只是屋子里慢慢地明亮、美妙了起来。北纬30度以北又惹了南地的雪的确妖娆滋润，把灰暗沉闷的田野、山沟、河流熨贴得一览无余。雪野上麻雀的鸣叫愈欢畅洋溢。雪夜读书，仅一个人，端坐桌前，书页在蓬荜生辉的雪光中清晰透彻。它们互相对应着，张望着，隐隐有种低吟浅回的清音流转在无言中。目光越过窗玻璃，看见月色下的小桥与流水于洁白丰厚的遮掩下，依然保持着一抹亮丽的动向，并伴有袅袅的气息，伫立的树木重新开放着各自的花朵，酿制出了另异的韵味。
从冬天一开始，一直就在祈盼着雪的突然到来。这是多么令我激动而欣喜的一件事呵!在雪夜里读书沐浴的是雪光的击打，那种光芒从广袤的天庭倾斜而下，透过时空君临桌面，桌上堆放的书也明晰如水。窗外南国的雪正悄然而落，无声的气质中饱含了激烈的火焰。手指停在书页上久久也不敢翻开，纸页上的字定格在雪光的照射中。窗外的雪花正成群结队地排列着，从流转的冰冷中旋出。雪光与心灵对视，不知道究竟谁比谁更博大，在雪花的栅栏中，有种温暖直逼心灵。
也许雪夜读书读出的就是这份心境。
在二十年前，那个寒星照彻夜空的晚上，我独自走在山间崎岖的小道上。寒风吹透了我单薄的衣服，我缩颈耸肩抗击着寒冷。道路在脚下显得那样地长，似乎长得没了尽头。是什么样的力量让我走在这夜深人寂的晚间?恰是内心腾起的那股炽热的火焰。我的胳膊底下挟着一本书，那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汝龙先生的译本。我的呼吸与心跳合为一体。也许父母亲正在翘首以盼我的回家，记得那年我十六岁。十六岁那年买的《复活》依然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架上，定价是一元九角伍分。对此，是为一种心灵的馈赠。整齐排列在书架上的书全是群星耀透文坛的大师，有一种大音弥耳的无言流传在点点的雪花中，有注眸与大象无形的深融，化为剑的光芒划动在时间的深处。总能清晰地记得为了得到那本书，我掏掉了口袋里仅剩的二元钱，为此不得不从县城步行回家(车票在那时只需五角钱)。从县城到我生活的村庄有四十多里，耀眼的寒冷，更有朔北的夜空中吹来的风，如饱含了冰面的利刃蓬勃地切过我的肌肤———那是耀眼中寒冷的味道。
雪夜读书，只有自己与自己的影子。无论翻到哪一页，心绪大抵都是相同的，不同的是满屋子荡荡的雪光，它们幽美娴静的光会日日夜夜地持续着。在我年幼的时候，雪从来都是在夜晚而至，清晨推开屋门，门板就与雪磨擦出一种响声，就像纸页与手掌的磨擦。……更多的雪，南国的雪，让书卷在雪光中打开。雪光这最早和最后的问候，它会持续许多的年月，并在庭院的梅花中流连往返……雪夜读书，灵魂因此而倍感欣慰，雪光也把心灵映照得如同喷涌的日出。把悲怆与激情悬于寒冷，始终期待的是雪夜的精神与复活的神祗力量。
裹挟记忆的还有那个旧日的恋人，那个与我曾共浴雪光读书的女孩———隔山隔水地在南方之南的另一座城市里打工的女孩。那时候我们被掷于荒原的心因饥渴而焦虑，是雪光令我们的心腾起在熠熠的星空，滋补了我们年轻而激情的年华。你是否还能记起?行走在雪地上，你是一团火。你总是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衣，也便有火燃烧在雪域之上。在丰年好大雪的那个晚上，你推开我执教学校的门板，房屋、校园仿佛因此显得特别地洁白、丰厚。我们找出力刚与翼刚合译的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你捧着书，从“五点钟的快车”读起，你悲怆的语流，如包容了火的大雾，朝着终点勃勃地奋飞着。然后，我们一起走到屋子外面，雪地上弥漫着幽蓝之光。你在雪地上舞蹈着，是一种揪住心灵的踏舞，你的双手木偶般盘在头顶旋转，滑动的脚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你的心也经受了书中怆然的情绪的感染。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回肠荡气的了。那时候，狂热的理想正因为俄罗斯文学的高贵在我们永无豁然的心里蔓延。在那样积极的青春年代里，我们也曾因张承志的《北方的河》激动不止，辗转于无尽的失眠的夜晚。我们的理想与渴盼被青春的躁动与热情耗费在淋漓尽致的青春耽溺里。如此，未知才会渡载人往那存在的不知处。
现在，面对那些，我除了失语与无言又能怎么说呢?恪守是那样地重要，最初的友人与恋人都已远离了，只有我才在这样的雪夜读书，也只有我才想把文字留在虚无中。哦!旧日的恋人与当下的爱人，谁还会愿意到雪地上去舞蹈？然而，我与他们毕竟心神默契地关注过撼人心魄的阅读，注视过卡夫卡的《审判》、《城堡》、《在流放地》、《乡村医生》，默想过那些美丽而忧伤的文字。雪夜读书，无非是心灵期待已久的一个契机。正如那些奇异文化的存在，能把经受苦难的魂灵变得更加积极向上，成为一种独特的言说。旧日的恋人也已成家，我的心中惟有经年的祝福在四季中涂抹。从此，我体察到了对于承受苦难必须具有的勇气，回想那些业已远逝的日子，对雪夜读书就有了渊然融汇的悟感，还有那雪夜的寒冷与内心的无奈也呈现出了另一种内在的质感和光明。
雪夜读书，读到的也是雪花里流转的“洁净”。有理由相信，当我们当下的精神问题已严重到了令人垂泪的地步时，仍有那精诚的心在默默地祈求。在雪夜读书，源于心灵的是一种莫明的忧伤与久久不能释怀的悲痛，更是对雪花的缅怀与接纳。我曾暗暗地为这年复一年的忧伤而躲在某一角落里啜泣，它终会将我一生的铅华剥落遮埋其间。雪夜读书，读的又是艰辛这部大书，只是我又能把那些如水的纸张翻尽么?我看见很多的人都行走在雪的深处，无声无息的脚步消失在雪的光芒中———那些由寒冷分娩出的光映照着他们的面孔。雪光疯狂，它映透了许多人苍凉的一生。今夜，雪光汹涌，我恍若是置身在雪花丛生的山坡上，目光顺着它蜿蜒的走向而动。雪花，这光明的琴弦，它以纯粹的力度与稠密的音律击打着人的灵魂。雪光照耀的路上人影幢幢，无数的人踏着雪光而来，又有无数的人饮尽雪光而亡。看着被雪光映得透明的纸张，于是对雪夜读书有了大彻大悟的体会，有读书只为雪光笼罩的包容。把心灵折叠了起来，让苦难在雪光的心夜中灿灿生光吧!
雪夜读书，让雪光休憩、停泊，泊在心灵的深层。既是对逝去的日月的负疚的望守，更是对灵魂的洗涤与回照。才能不分时代的辽远与地域的疏隔，那种由来已久的认信与感悟才能在心中熠熠生辉。
……渴望发轫于对雪夜的持守，自然释疑这种寒冷的味道，还期望着四季中雪夜的深长与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