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走铅山.石塘篇

作者:汪 峰





  汪峰,男,1965年12月生于江西铅山青溪镇一个普通教师家庭,现为永平铜矿《江铜报·永铜版》编辑。先后在《诗刊》、《星星诗刊》、《诗选刊》等专业艺术刊物发表诗歌五百余首。参加过《诗刊》“青春诗会”。第三、第五届江西省谷雨文学奖获得者。出版有诗集《写在宗谱上》。新近同时从事散文探索。
  
  2004年8月15日,到石塘镇寻访老屋。
  石塘镇明代中叶造纸业相当发达,到民国时附近山区还有纸槽500多家,年产关山纸2亿多张。现在从老屋撑开的瓦顶仍可以看到当时的商贸发达和富足:站在镇旁的山上放眼望去,屋顶毗连,错落有致。此前月余,我们曾到此画速写。灰和土红相间的瓦片让屋顶有了沉郁雅致的色彩。阳光打在瓦片上闪着鱼鳞般的光泽。砖墙上攀着老藤,瓦缝里长着衰草。窗户幽暗,门庭深深。天井望下去,似掩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古老秘密———老镇确像一刀泛黄的纸,它的丰饶精雅热闹全淹没在陈旧晦暗落寞的时光之中。
  一水(铅山河)将石塘镇分开,一桥又将石塘镇连在一起。
  此行我们要深入到老屋与老屋之间的巷道及老屋的内部,打探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的印记。在桥头下车。从河边,先找了一条小巷进入,我们踩着一条充满各种鞋声的鹅卵石巷子:像当年的纸商和伙计把货物从船上搬下来放到各商号,又把这里的纸一担担挑到船上,运到大江南北。砖墙夹着巷子,像是在蔑视过往的人。大门时闭时开,我们不时把目光放进去。阳光很浩大,反而增添了屋子里的幽暗。一开始我们就和一幢非常破败的老屋打上了“招呼”:岁月的烟薰火烤,已将每一根柱子每一根椽弄得墨黑。只是屋顶上碎瓦掉落后留下的空隙,让阳光射下来形成一道极亮的光带,光带中粉尘浮游,显现出岁月是何等悠然。在一扇青石门上方的砖墙上,嵌有一块“泰山石敢当”的石头。同行问是何意?我略知“石敢当”有驱邪避祸之功,但也仅是毛皮,支吾了半天,答不上来。但我们能想像屋主经过大门时那种“泰山石敢当”的气势:率领商队,鱼贯出门。或一袭裘皮大衣,披着商旅的尘埃回家,倦容压不住有很多银子进帐脸上所泛起的红光,在门外就大声喊:老婆我回来了!然后儿女绕膝,享受短暂而美好的天伦,这是一种巨大的欢乐,我在浸着古老商业气息的宅院里,也尽情享受他们的快乐。但这些,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透过石门的是一堵堵断墙,老屋空在那里如拦腰斩断,看上去成为一个切面。照样是黑色的椽瓦,以木柱为主支撑起墙内壁,内壁下,还能看到花板床、木柜子等物什,胡乱地堆在积尘中,主人好像迁出去很久了……真的,老屋的高大的砖墙有的已成为别人菜园的围墙,只有远处飞过来几只白蝶在青菜中漫舞……我们一步步走着,观望着,想像屋主生活的场景。沿着石头路沿着砖墙沿着翘起的檐角沿着人们狐疑的目光。
  商会弄,一水逶迤穿过。顺水右侧有很多高墙大户,我们被一个眉毛有点白的老头引进了祝姓宅院。门墙雕镂精细,青石上有诸多的吉祥符文和画面,人物是桃园结义等古代戏剧中的场景,花卉是芙蓉牡丹。门上方砖雕参差,有印花的瓦当嵌入。入屋见小石子铺成铜钱形状的小院,和小院相对是两进的厅,厅两侧墙上写有对联。再一进是香案,香案上齐放着许多老人的瓷像。看上去整个院子高大透亮。右侧有一门,进入,又是一厅,厅显得幽暗。阳光从天井上透射下来,照在一簸箕上,簸箕里放着的红辣椒十分惹眼。木墙上挂着一幅伟人像,引得我看了许久。整个大厅明与暗对比十分强烈,时间似乎停滞了,历史好像定格在某个时期,给人以深邃、空茫又夹杂着很浓的家园情绪之感,相信同行肯定有一幅透着老屋质感的摄影精品。大厅的右厢房有一个女子在看电视,电视很清晰。女子头发乌黑,我们在外面聒噪了很久,她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在一个挑桶老人的引导下,我们又沿着门厅继续进入,路左转右拐,进入另一扇侧门,这好像是一个偏房所居的屋子,厅正对着的又是一个小院,阳光打下来把一棵斜出的罗汉松投到砖墙上,树与影沉默在古老岁月的圣洁与雅静之中,让同行的画友点墨不止,同行摄友镜头咔嚓不停。走廊上的拱顶由雕镂的廊柱支撑,有壁画坐在不声不响的地方,一直保持一种文化的自在特性。拱顶之下,几个小孩子在玩耍。房子空阔、凉爽,真不愧是一避暑的好所在。这样的地方只配谁来居住?当年的富商在金山银山堆满之后一朝想通了,不再藏富,决定建一幢大宅显山露水,娇妻美妾侧身而卧,梅兰竹菊四丫鬟并侍左右,或宴宾朋或看歌舞,极尽人间奢华和享乐。或狂赌,一夜将所有的家业付于他人,第二天只空身一人从大宅院出来,从此漂泊四乡,客死异地。我在走廊上徘徊着,想着人生的虚无和无奈,想着生命的脆弱和命运的诡异,像有重重瓦片压着,内心的椽梁早已摇摇欲坠。有一个老人说他的小孩出去打工,留着他在家带孙子。走廊的另一头,有一位面色白皙、似乎曾是大家闺秀的老太太,坐在矮凳上围着一个煤球炉烧火煮稀饭,她给煤球炉扇风,扇子噼啪响。我走过时,她看着我,有些凹陷的眼睛藏着无法形容的表情。我跟她点了点头。我想也许她是这栋房子真正的拥有者,而在大厅里大声闲聊的几个人有可能是她家长工的后代———我不想在历史烟尘里继续虚构故事。每一个人都不可能逃脱历史的诘难。没有永恒的快乐也没有永恒的悲哀,或者说没有永恒的高贵和卑贱,在谁也无法预知的命运的运行中,人麻木地生活,再伟岸的身躯也无法消弥所要经历的酸苦而归于干瘪。
  走出老屋,我们又迈向另一幢老屋。在正午的烈日下观赏了石塘查家环环相扣的老宅,我在高大的砖墙下面,想用目光穷尽时间,但坍塌的老屋残椽碎瓦断砖已告知了我一个必然的历史的终结。查家弄靠近大街有一栋大屋,门是拱门,但青石雕镂得精细。墙基处有几块长方形石雕,上面雕有梅兰竹菊等。刻梅之石剥蚀了不少,因此梅的花和杆在岁月风霜雨雪的剥蚀和摔打中,更见铁骨铮铮,极为高古,让我这个爱梅者赏玩良久,叹为观止。听人介绍,这是石塘最大的纸号,每年有数万担纸从这里走向全国各地———这些昔日的荣光就立在街路旁边,曾经有多少人留下羡慕的眼光,又有多少人因此而生出梦想。然而犹如美人也会老去一样,时间会掀走每一个人的脸上的青春,而覆盖一层伤痕和皱褶,让人涌现出无限的愁绪和伤感。
  被太阳晒得有些头昏,便在街边的青石板上坐下来,歇一会儿。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看一些衰老或者一些新鲜的面孔,感受一下小镇今天的气息。纸是没有了,纸也没有记下太多小镇的故事。只有老屋,在时间的流程里咸咸淡淡。后来,我们又探访了一处宅第:那是在天后宫巷的一幢被巨大时光淹没在垃圾和浊水中的宅第。门壁上的青石雕刻正如画友说的“不像想像中那么有气势,但确有一点气势”,石雕盘龙附凤,说不定这里面又收藏着一个凄美的风华绝代的故事。头顶烈日,时间匆匆,在巷道中迂回,有一个老太太站在一方阴影中问我们吃茶否,我回头,看到她手上的蒲扇和蒲扇上几粒碎珠闪着的光泽……在这些老宅面前,我总感到人越来越寂灭。一代代人在老屋中上演着喜怒哀乐,一代代人在克隆着这些喜怒哀乐,我们来到老宅,难道想记录他们?寻找时间的替代物,我们往往成了时间的祭品———我反顾自身,看自己在市井里身影恍忽,年龄越来越大,存在的价值越来越模糊;健康少了,病痛多了;快乐少了,凄苦多了;坚执少了,茫然多了。一眼望去,生活都是一些灰暗的调子,没有青石浮雕的浪漫,没有高门大户的敞亮,没有庭院里的笙歌,没有人丁兴旺合家欢时的热闹场面,只有永久的空寂……回头看自己的脚踩着地面上的鹅卵石,踢踏的声音在巷子里响起回声,但声音不久就消失在空气的幽邃之中;脚虽越走越重,但地面始终了无痕迹———即便有淡淡的水痕泥迹也会被后来的脚印覆盖抹平,或者让时间深处吹出来的风抹掉,被高天之上无奈而下的雨洗去。
  一些老屋消失了,一些老屋正在慢慢消失。啊,空气中还会不会浮现出过去的声音和影子?墙缝、瓦缝、门缝和纸缝里装填了什么?每一次到来,总隐隐听到藏在历史深处的一只蟋蟀在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