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睁大黑夜的双眼

作者:沈 念





  我必须承认,我的阅读是从黑夜开始的。阅读使我认识了时间和世界上的事物。如果选择,夜晚是阅读最合适的季节。白天的喧嚣与忙碌停泊在夜的港湾,世俗的杂念像触礁的海轮沉入夜的大海。我们打开一本书,纸上的语言活了,人物立起来了,我们加入他们的舞蹈行列,体验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拥有着对形形色色人生的另种感悟。静是夜晚的语言,当心灵的“静”与夜的“静”合而为一,缪斯神已经站在窗外的香樟树上开喉歌唱。在夜晚这个巨大的磁场中,阅读被身体内某种强大的力量牵引着,和来自磁场中的力抗衡着。我们会感叹,那些赋予“纸”以生命力的作者们,为我们的阅读打开了另一扇窗子,看见了另一个世界。我必须承认,我睁大黑夜的眼睛,阅读从此开始。
  
  词 语
  
  我天生好像缺少对哲学著作的领悟能力,《存在与虚无》就成为一座山的标志,我翻越了,却在半山腰里遭遇到恶劣的气候、猛兽的攻山,然后寸步难行,无功而返。
  于是我等待晴朗的日子出发。而真正让我对萨特产生美妙感觉的是他的童年自传《词语》(三联书店1989年5月第一版,潘培庆译)。他的一生都活在词语中,我只有通过《词浯》去接近他。
  1980年4月15闺,萨特逝世。法同总统德斯坦惋惜地哀叹着:“这个时代陨落了一颗明亮的智慧之星。”这是一个怎样的巨人?他的五十卷左右的巨著、作品,如《存在与虚无》《辩证理性批判》等已成为二二十世纪西方哲学思想发展史中的经典;他在文学上的成绩斐然,其小说隽永而意味深长,境况剧脍炙人口,那部被视为法国知识分子的心路史诗的小说巨著《自由之路》仍魅力四射;他一直被当作共产党、社会主义的同路人,在后期他又成了法国极左派的的精神支柱。正如人们不会忘记曾为和平与自由奔波并作出贡献的人,萨特的词语连同思想将纠缠人类的延续。
  在经历了一场信仰危机后,萨特奉词语为上帝,从而选择写作作为终身生活的快乐之源。有人说,萨特是位富翁,他拥有一座用词语堆砌成的宏伟宫殿;有人说他太贫穷,除了词语一无所有。他就是一个以词语为人的自由奋斗目标的词语大师。然而洄溯到他的童年,他曾经躲在外祖父的书房里,偷偷抚摸着书本,并开始对诗人莫里斯·布肖的《故事集》的征服。他曾说:“我的生活是从书开始的,它无疑也将以书结束。”这本由“读”和“写”上下两篇组成的不足两百页的《词语》,比他的思想论著要文学化通俗化多了,但在阅读的过程中你稍不留神,又会走进一个古希腊迷宫,路是直线的,然而会不断产生该往哪里去的混乱与矛盾的思想。所以你得准备好清醒的头脑的同时,拥有足够的体力。
  在《词语》中萨特进行关于童年的描述是带有严厉谴责的。他在谈到《词语》的创作时说:“通过我的历史,我想再现我的时代的历史。”他这个完美表达的想法却只到十岁时戛然而止,续写青年自传的允诺成了一张空头支票,也许这份遗憾正成了奠定《词语》重要地位的一块基石。词语本身具有超时间性,把萨特的思想以及人生一分为二。正如译者在序中说:“在《词语》之前,他生活在梦幻之中,从《词语》开始,他清醒了,觉悟了……”短暂的生命在时间长河里一闪即逝,而词语是惟一的解救方式,思想是存在的关键,当人们在对词语(思想)阅读时,他便是摆脱虚无获得新生。
  4月19日,载着萨特遗体的灵车在数万名群众自发的拥护下,缓缓走向蒙巴那斯公墓,这意味着萨特与词语这个“敌人”的对抗战斗走到了生命的底线,这场葬礼无疑也是称得上法国二十世纪最隆重、最具理想色彩的。
  
  命 运
  
  读完卡夫卡的《城堡》,实在没有懂得什么。一个叫K的土地测量员一次次努力地想获得城堡里的合法地位(进城),却屡屡失败(拒之城外),就好像要达到一个目的地却又离得越来越远。在《城堡》里,大门是紧闭的,,难以跨人的,而在我读到的另外一本与城堡有关的书——卡尔维诺《命运交叉的城堡》(译林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张宓译)中,大门始终向每一位路人敞开着。
  “在一片密林之中,有一座城堡向所有途中赶上过夜的人提供住所,不论是骑士还是贵妇,是王室的仪仗还是朝圣的平民。”小说开始就将一所来者不拒的城堡展现在大家眼前,城堡虽处于乡郊僻野,可陈设豪华餐具精美,过客们相貌堂堂、衣冠楚楚,但这里的安静使人无法承受,想说话已成不可能,作者做了一次大胆的幻想:穿越树林让每个人付出的代价就是失去说话的能力。
  正因为丧失言语能力,那一副塔罗牌潜在的功能被极大地发挥出来。一个客人接着一个客人,从塔罗牌(宝杯骑士、金币十、大棒九等)中挑选出有所指的牌,开始演绎自己的故事。读者既可以从文字中解读,也可以通过观察牌面的精美图案,建立意义,甚至重新组合。因为一个客人摆出的牌最终组成的顺序能顺读,也能反向阅读,它的内在深义能打乱牌的顺序而另有创新。
  当你根据图绘内容,读完城堡里路人即卡尔维诺创作的十二则故事,也许会产生对塔罗牌的兴趣,而作者将塔罗牌变成叙事组合的方式,不能不令人叹服。更有趣的是,卡尔维诺根据新版的塔罗牌(图式花样与以前有稍许变化)创作了《命运交叉的饭馆》,还有他曾经构思根据连环画准备写作而未完成的《命运交叉的汽车旅店》。
  图画与文字在寓言中的结合,描绘了一座城堡的魅力之处。在城堡里,命运既是交叉的,其实也是在告诉:任何人的命运都是惟一的。一张塔罗牌可以随意置放,命运在不可掌握之中。
  
  食 粮
  
  阅读就是期待被改变。
  一些日子里,我反复咀嚼着一位叫凸凹的作者写的文字。“梭罗与苇岸是借解读大地而阐述他们的‘大地道德’,继而对人类施以真切的人文关怀。”“他(彭斯)是纯粹的大地之子,是农业文明率性的歌者,他的整部《彭斯诗选》是‘土地文化’的原汁原味的经典的感性文本。”“但他们的人格实践活动,却多了儿分矫情(如梭罗的隐居,苇岸的素食),从某种意义上他们又远离了那个本源和原点,因而增加了心灵的负担,使他们的心路历程少了心性的愉悦,而多了疲惫之色,以至于自损,让人扼腕不已。”它们给我内心一种强烈的冲撞,像石头上溅起的火花,那一瞬即逝的亮光又让我想到了纪德,他的在我梦中成诵的篇章,他的《人间食粮》(1897)和《秋叶》(1949)(《纪德散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
  纪德的文字是思想在大地上行走的结果。他像一位出色的耕作者,随意地播洒随意地收获,收获是种幸福;又像一名全副武装的斗士,手执长矛长驱直人人的灵魂深处。他的“食粮”不仅仅生长在大地,也繁衍在人类精神家园。1897年,大病初愈的纪德怀着满腔激情写下《人间食粮》,而当时的文学界矫揉造作之风盛行,空气那般沉闷不堪。他的目的就是要通过自我实现,使文学重新接触大地,赤着足老老实实地踩在大地上。纪德真减地诉说心灵,甚至对人们呼喊着:“扔掉这本书,离开我吧。”他是那样地对自己不满,对传统道德的蔑视,对家庭和社会的双重反叛,以及提倡个人行为自由,强调人对自然和人生的真实感受。这份真实,成了他的食粮,也成了影响几代人的食粮。
  纪德超逸的思想、奇崛的文笔,也许和敏感的梭罗、质朴的苇岸、平白的彭斯相比,不容易被大众接受。但他写下的不是寻求逃避和解脱的书,不是脱离自我,而是在大地上认真行走后的思想纪录。哪怕他的文字太过华美,有时会产生时过境迁之感,但其深邃的精神是吸食大地的芬芳成长的,所以是永恒的。
  
  高 潮
  
  我很喜欢一句话:“世界,很不幸,是真实的很不幸,是博尔赫斯的。”说这话的人就是博尔赫斯,在我的印象里他从头到脚都是一个糟老头子,双目失明,却还在一座大图书馆的书架间窸窸窣窣地爬摸着。他对书的爱好,可能同我小时候在泥巴里滚打一模一样。
  我将自己反锁在屋子里,开始对老头的阅读。打开书之前,我再思考了一次日常事务是否完毕,门有没有锁牢,直到脑子里清楚地证实要做的已经做好,我那间八平米左右的卧室兼书房就只留下一个人的呼吸了。
  我喜欢老头子的小说的理由是那密不透风的叙述和带给感官的刺激。由九个小短篇合成的《杜撰集》,语言精致流畅,结构巧妙,情节跌宕起伏,叙述引人人胜,而寓含的道理发人深思。我最欣赏的那篇《刀疤》真令人拍案叫绝。一个犹大似的革命叛变者带着无人知晓的耻辱的标记,远走他乡,他的身份和过去的历史是隐蔽的,直到有一天,他如实地对“我”讲述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枪声此起彼伏,房子里的光线明暗相问,场景的变动是那么缓慢,紧张而又惊险,吊人胃口而又扣人心弦。我感觉自己也参与到故事中,一个渐渐真实起来的氛围中,高兴、沮丧、恐怖、逃奔……是它们向我靠拢,还是我亲近着它们。我彻底被老头征服了,我渴望快些读到故事的结尾,我快受不了了;我想大声叫喊,这才是真正的好小说。这就是博尔赫斯,我对他必须全身心地投入。这时,我的体力是旺盛的,我的世界里不能有一丁点意外的响动,如笨重的敲门声,楼道里夸张的脚步声,远处嚣张的流行歌曲,否则心会猛然抽搐,一个精心布置好的环境被打破,一个美丽的梦夭折了,而我一定会痛哭一场。这就是阅读带来的,在乏味困惑的现实生活中注入的新鲜血液。我们要为幸福地生存历尽艰辛,成功难,相守亦难。对文学作品的阅读,能给人一种体验生活的新的方式。故事中的幸与不幸,情节的演变让人唏嘘之后,又重新认识自己和生活的幸福含义。
  在与博尔赫斯相伴的日子里,我感受到自己像一只忙碌的蚂蚁,整日整夜地在他的世界里奔波,搬动着一个又一个强大于身体数倍的悬念,并从中追逐着阅读中高潮带来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