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红尘之上

作者:安 然





  一
  
  一天四次,我走在井冈山大道上。我走在大道上是为了去一座十三层高的大楼上班。对我而言,上班不是件怎么好玩的活,可为了有钱吃饭,我已经这样过了很久了。
  井冈山大道在小城吉安。我就蜗居在这座小城里。在这里,我朋友很少,敌人也很少。日子麻木寡淡,让人无来由地害怕。偶尔跟身边的同事扯起这个,人家说想那么多干嘛,过日子,总是这样的啦。我不能说出来,我不能说,我不想把生命的全部仅仅用来过日子。身在尘嚣,我明白自己该戴一副什么样的面具。
  一路独行。于是,我经常看见自己飞在自己的上方。比方,我可以在十字路口刚和女伴嘻笑挥别,就立马自顾自地飞起老高。我飞起老高,什么都想了又什么都没想,只把那车流,那人流,那俗世的喧腾,搁在了红尘里。
  红尘之上也没什么好玩的,无非是寂然漠漠,静虚中能够听得到自身心灵的歌唱,歌声动听与否是不敢说的。但我总是能够在黑夜里听到,心的翅膀渗血的声音……
  这样的飞翔我已经玩了很久了。一路风尘,我飞来飞去,我飞来飞去,我像一只倦鸟找不到归巢。
  于是,我试着用写作来安放自己。
  安放自己,在玄妙的精神领空给自己树一个支点。不要总在红尘里滚打,也不要总在红尘外飞翔。我不想上天也不要人地。我的写作,是为了在红尘里构建天堂。
  安放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起先我以为只要搭起一个棚子,就能把自己安妥。起先我不过要的是一个避风避雨的地方。这样就有了我早期的文字,这些文字我现在回头脸红得不行。但毫无疑问,正是它们,止住了我翅膀的渗血。伤口初愈,我四顾棚子,不喜它的简陋和粗糙。尤其是,由于各种因缘牵引,当这座棚子的访客随日渐多时,我生出了慢待客人的惭愧。我,开始想要一间小木屋,这间木屋的格致和温暖,不仅要对得起自己,也要对得起眷注它的宾客——我期许,手下的文字,不仅要安住自己的心,也要能安住读者的心。
  我像一个盲人,在摸索中等待那种作品的出现:不媚俗,不平庸,有一种大气的静好和安稳,有一种带上安然铬印的格致和柔力。
  我,不满足于做造木屋的工匠,而是想要当木屋的建筑师。
  因而,我走出了小棚子,不慌不忙地,歇息下来。现在,午后三点钟的阳光里,我想起了自己总计有六七十万字的小说。这些小说红着脸蛋从棚子里一一走来,悄悄轻轻地说:一个人的生存是无可选择的,但一个人的生活是可以自主调控的。
  我欢喜这个论调。为了生存我走上井冈山大道,为了生活我飞翔在文字里。上帝的天堂我没有见过,安然的天堂在我手中。我自己,为自己造出一个天堂来。
  
  二
  
  我对自己惟一到位的认识是:疼痛感异常强,总是在别人漠然的人和事上把自己弄得疼得不行。这各种各样的疼,无具无实的疼,残酷地把我推入了虚无。
  鉴于性别的原因,我体觉到的疼,总是来自女性。所以,迄今为止,我所有的小说只有一个主角:女子。两个主题:疼。虚无。
  2003年夏天,我应约到这座小城市的广播电台做节目。主持人问起我是怎么就开始做小主了。我说是因为一个打工的陌生女孩。她摔死在1995年。我心疼她死得悄无声息,死得像我家后山上的一朵野花儿自开自灭——多年来,我总是在寂静的红尘之上心疼着她,她总是因了这份心疼而对我纠缠不休。我说着说着就在现场播出的节日里抽噎起来。过后我被自己的抽噎吓着了,还以为写完她就不疼了,谁知这疼竟是没完没了啦。
  2000年五一长假、我平生第一篇小说出笼了,她叫《八妹之死》,我泪流满面写完了她,然后,开始了长达两年的网上文学生涯。我管自己叫寞儿,既不指望在网上引起喧哗,也不喜欢网上那特有的喧哗。在网上,我是独来独往的一个另类。出乎意料的是,正是那段生涯给我的作品带来人气和鼓励。我怀念那一段充满写作激情的日子。那段日子里我把生命中积攒太多的疼痛,与已有关和与己无关的,一古脑地倾诉出来。那是一段审视自己灵魂的日子。藉着那一大堆日子,我终于在虚无的境地里抓住了一条缝,顺着这条缝,我溜回了大地,哦,红尘的怀抱原也是烟火温暖的,是可以用来消解寂寞的。
  由于多遇好编辑,慢慢地,我的作品开始从网上走向纸媒。这回我管自己叫安然。安然的名字陆续见诸《小说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创作评谭》等刊物,而我,也开始以审视的眼光打量这些化为铅字的作品,常常地,好生奇怪这些东西为什么就写成了这个样子?
  这全是受灵感主宰的文字。时过境迁,它们对作者也成了一种熟悉的陌生,它不是山自安然,而是出自安然天堂里的神。
  真好!这被神主宰的感觉。我是如此享受这种状态。
  我喜欢的短篇,叫《太阳落山》,是一个没有娘家的老妪想娘家的故事;我满意的中篇,叫《陀螺的舞蹈》,写一个女知识分子在婚姻里轮回的故事;我惟一的长篇,叫《水月亮》,写三个花样的女子,在滚滚红尘中摔打成长的故事。
  个人生存经验里,我以为,在这个世上,女子是没根的。世上男子惜人,多说女人如水,他们要的,只是水的柔净。殊料一个“水”字,却注写了女人的人生内核。水,潺潺汤汤,滚滚涛涛,不舍昼夜,赔上一生也只是为寻找归属。一俟属地有了,却又丢了自己——我们很难在茫茫江海里认出哪怕是一滴水。世上女子的命运多半如斯。当然,这也许是很个异的眼光,但正是这眼光让我有话想说。
  几年前一个有着漫漫远意的秋日,正午已过黄昏还远,一棵几百岁的大樟树下,摆了几桌宴席。千年不变的阳光,透过树叶溶化在人们身上。溶化在八仙桌面的酒肴上。人们披着碎了的日色,轻松怡然地享用着这俗世口福,杯碗交碰的声响,传递着人世的稳泰。老黄狗大黑狗、红公鸡花母鸡也意外地捡得了美味。就连圈里的猪,也顺便吃上了玉食。人间生活就有这样的喜气自足。世人也很容易就认此为生活的底色。带来这一切的是一个死去的老妪,她已在这一天人土为安。不安的是我,我永远也不能忘却黄泥墙根下那几块没了主人的铺板,它们承当过男欢女爱的闹腾,也承当过孤独终老的寂寥。这一切结束后,它们在金日下空空荡荡。它们的空空荡荡,让我误以为世界也空空荡荡。人生全部的意义由此抽空。而那个老妪,离世前“我要回娘家”的呢喃却变成了在我心空投下的原子弹……女子的根何在?人类的家园何在?《太阳落山》,不得不说。和网上常见的浮躁不同,这样一个严肃主题的小说居然得到喝采声声,被境内外网站多处转载。
  于是,我认可了自己的眼光,任由它去打量身边的世界,然后,回头借小说的翅膀起飞。或许,又不是飞,而是在小说的羽翼下找到了一寸将息净地。
  我说了许多故事,说的却不是故事。佛曰: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
  我说的只是一路看到的,世间女子活过来的疼痛。不,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在把自己好好活。
  
  三
  
  我终于知道,好的小说必须是一件艺术品,而不止是一个故事。
  我的小木屋依然在我的想像中。在红尘之上,红尘里我还没有找到它的位置。
  不写小说前,我是孤寂的;写了小说后,我坠入了更深的寂然。前者是被精神逼迫的,后者是被艺术逼迫的。小说怎么说?说什么?影影绰绰间,我给自己设置起一个标高。它从尘嚣里拔地而起,独伫在于红尘之上。
  常常地,我有笔力不达的深度困惑。在向往精锐和摆脱平庸间,我总是独自沮丧。偶然间,我曾对一个名气不小的诗人提起,如果笔下的文字不是自己想要的样子,我情愿罢笔。E时代的文字多如垃圾,可我不能写下一堆垃圾。诗人问,如果那样你可怎样活呢?
  是啊,如果不写了我怎样安放自己?
  我恨小说,它像一个情圣,把我引诱了进去,却无情地设置了一道道迷宫让我找不到出口。我看着它迷人的背影,却够不上它。我像一个怀春的女子思念着它,总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前所未有的,我遭遇到了技巧的挑战。语言风格,叙事方式,结构安排,情节设置,等等等等。早先它们没有为难我,现在它们却为难得我紧。我原本师出无门,现在还是不想有所师承。个人经验里,文学只能是纯个人的事情,不能有师系门派。由此,我注定了要独个摸索前行。
  罢了,我不要小说当情人,我要它,当我生命祭坛里的神。
  黄昏了,太阳已经落山,薄暗悄然到来。收笔之际,我长长一声轻叹:
  闪进小说这座迷宫,真是一程没有终点的冒险飞翔。
  ——也好啊,这一路自拥自有的风景正好可以把来细细地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