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痕(中篇小说)

作者:舟 卉





  一
  
  安雨那天去机场,真的挺凑巧。后来想多半也是注定的,如果不去,大概就不会和董荞有苏州的那个开始。
  那年夏天阳光特别灿烂,开学没过多久,同宿舍的钟晓就拉她去参加一个面试。福建某通讯公司在机场安置了十台自动售卡机,需要几位导购小姐。安雨本不想去的,这种抛头露面的兼职她向来不感兴趣。可钟晓事先已替她报了名,回来后一直在宿舍里缠着她。
  “安雨去吧,就算陪我行不行?你知道他们要美女,有你陪着我也好壮胆,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总不至于把美女的同伴给撇下了吧。”
  钟晓说话的时候总爱眨眼睛,立在窗子旁边,一副又狡黠又无辜的样子。安雨听着她的话,忍不住红了脸。“你又瞎说了,谁是美女?”
  “方安雨啊,不是校花也算是我们系里的第一花呀。”
  “钟晓,不许你以后再这样叫我,不然我真的生气了。”安雨本想装出生气的样来的,但钟晓咯咯一笑,她也就禁不住笑起来了。
  其实安雨很漂亮,是那种不经修饰的美,纯然展现着,有一种让人难忘的娴淑气质。见过她的人,都说她像一朵泊在水边的睡莲,无论多熟了,总还给人点点羞涩的感觉。她不在大城市长大。
  钟晓是上海生上海长的,洋气活泼,跟安雨完全不同的类型。她老“美女美女”地叫安雨,让安雨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安雨来自一个紧靠着杭州湾的小镇,在绍兴境内。镇上的许多人家都以捕鱼为生,她父亲原也是个水性熟练的渔民,风浪里滚出来的。但那场特猛的台风里,父亲因为收船不及而落入了海中,连尸首都没找着。那时,安雨还很小。
  她印象中的父亲,只有屋里挂着的两张照片。一张在堂前,黑白的,上面缠着黑纱。父亲的眼睛陷得很深,平静的,安详地望着这一家子。安雨也有那样一双眼睛,像温柔的猫的眼睛。父亲的腮帮子上没有胡茬,皮肤也不那样粗糙,和海边多数的渔民不一样。还有一张,挂在母亲卧室的床头上,也黑白放大的,是很多年前的结婚照:小伙子穿了灰黑的中山装,胸前有朵深黑色的花;女孩穿了灰黑的对襟袄,胸前也别了一朵深颜色的花。俩人都笑得好自然好灿烂,幸福的笑容。安雨常常盯着照片发呆,她想,要是父亲没死,那她们家一定也和别的人家一样,完整的,常常响起男人阳刚的笑声。或许,她还会有个小弟弟。
  安雨的母亲以后没有再结婚。寡妇再嫁在那个镇子上并不是稀罕事,但母亲也许因为对丈夫很深的怀念,也许是考虑到女儿的抚养,便谢绝了许多人为她牵线做媒。
  母亲是个普通的中年妇女,才四十五岁,头发中间已经窜出了许多白根根。母亲老得很快,安雨很心疼。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她的记忆里藏了太多太多的感动。有一次她发高烧,夜里一两点钟了,外面砸着冰雹似的雨,天很冷。母亲摸了她的额头二话没说就急着帮她套上棉袄,背起往镇上的医院跑。路很滑,医院又远,在经过镇中心电影院的门口时,母亲被一块石头绊了,狠狠地摔下去。安雨听到了那“嘭”一声巨响。水花在母女俩身边如喷泉一样扑溅。安雨伏在母亲软软的背上,安然无恙,母亲的额头却磕在一块砖头上,一下涌出了很多血。后来,母亲的天庭中央就留了一道长长的黄褐的疤,爬着蜈蚣脚那样密麻的针痕。
  母亲一点也不漂亮,有了那条疤以后,越显得不中看了。邻里都说安雨是像她父亲的,安雨从照片上看得出来。母亲说,父亲当年可是镇上的帅小伙,有一大帮姑娘喜欢他呢,可他偏相中了锁上那个并不漂亮的电影放映员。母亲说在那年头放电影还是门吃香的活,放映员自然很文气。他们结婚的时候,镇上人也没怎么惊讶,倒都说这姑娘才配得上方家大小子。结婚后,她便不当放映员了,等丈夫一买上船,就天天跟着出海去。
  父亲死那天,母亲正在坐月子。噩耗传来的时候,她当即昏过去了,昏了一天一夜。但后来,母亲还是一个人挺下来了。她把船卖掉,在市场里摆了个摊做起水产生意。再后来安雨的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她照当地的风俗一道不漏吹吹打打送老人们上路。镇上的人一提起安雨的母亲,总是情不自禁翘翘拇指:一个勤奋本分的女人,可惜就是太认命了。
  安雨从小就很听话。她知道母亲的难处,也极少淘气。早上她背起书包去上学,拿了母亲给她留在桌上的五毛钱,到路边小摊上买了团糍饭就当早餐了;下午放学后她以最快的速度把功课做完,一个人煮好晚饭,默默地等母亲收了夜摊回来吃饭。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过。爷爷奶奶留下的那幢老屋越来越旧了。母亲手头上攒了点钱,安雨知道,那是母亲打算用来翻新楼房的,看着邻里们一拨一拨盖起新楼来,母亲心里羡慕。但每一次安雨问她什么时候也造房子,母亲只是摸摸她的头,淡淡地笑了笑说,还是给阿囡准备着考大学吧。
  她们一直住在那幢霉糟糟的木楼里。光线很暗,母亲给安雨的房间糊了雪白雪白的墙纸,被套褥子也都是纯白的。只有霉雨的时候,墙壁渗出水来了,日子一久这些纸上就化出了一朵一朵雪花状的霉纹来,黑颜色的。
  安雨考上省重点高小那会儿,镇上的人都说母女俩过来的这几年不容易。那段日子里,母亲脸上常有笑容。安雨想,母亲笑起来的时候,还是蛮好看的。
  再后来安雨考上了上海一所很好的大学。头一天报到时,母亲送她过来。为了这一趟母亲还特地去裁缝店做了一件蓝格子衬衫。安雨觉得,母亲那天穿得很隆重。但也就在同一天,她突然发现母亲老了。
  学校巍峨的汉白玉雕成的大门前,她回头望了母亲。母亲站在明晃晃的阳光里,眯着眼,抬头看门上几个烫金的大字。额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突兀起,像皱纸糊着。她头顶的白发又有几根窜出来了,烤在烈日中,招摇,闪着刺眼的银光。眼泪从心底一下冒上来了,安雨忍不住哭了。她转过身去,用手背轻轻擦掉。
  母亲还站在背后的阳光里,眯着眼微笑着。
  安雨学习很用功。她原本可以上复旦,但为了减免四年学费,才偷偷报了现在这个学校。她没有告诉母亲。她只说自己分数差了一点点。
  她想让母亲住上新鲜亮堂的楼房。圆了那个攒了好多年的梦。
  但母亲却说,人都老了还住什么新房啊,还是给阿囡留着吧,等嫁出去的时候好多备些嫁妆。
  安雨在大学很少交际。她拿一等奖学金,做两份家教,每顿只吃一个菜。她把钱省下来存进银行,然后把存折交给母亲。母亲问她哪来的,她说做兼职赚的。母亲要她自己拿着多买点吃的穿的别太省了,她说在学校过得挺好。她和母亲一样,是个安分内向的人。
  
  二
  
  钟晓往她脸上打粉底的时候,她有些紧张。从小到大,除了上台集体演出,平时她从来不碰什么化妆品。她说:“算了吧钟晓,别给我抹了,我不习惯。”
  钟晓不理她,咯咯笑起来,“你想一个人素面朝天出水芙蓉啊!然后把我们这群涂鸦的比成东施效颦,美你的!”
  钟晓给她描上淡淡的唇线,淡淡的眼影,知道她受不了口红的艳丽,特地拿了一种粉红的润唇膏给她涂了一层。安雨看见是曼秀雷敦的牌子。淡淡的红色,犹如四月樱花的嫣然。
  去机场的,一共有十个女孩子。安雨穿了一条藕荷色的收腰连衣裙,裙摆很长,覆到脚背上。钟晓是翠绿的。别的女孩也都各有各的美丽色调。她们走出宿舍区的时候,路边的男孩女孩都转过头来了。梧桐树,绿草坪,白色的体育馆,她们是一道青春的风景。笑声像银铃一般,飘荡在铺满阳光的林阴道上。
  她们在校门口等,有人开了辆福田面包车接她们去机场。
  安雨来上海两年多了,但还是第一次去浦东那边。平时她很忙,总是教室食堂宿舍图书馆四点一线跑,而后每个周六便挤着巴土穿梭在上海弯弯曲曲的大街上,转过一个弯又一个弯,最后在一片蛮富态的住宅小区下车,那里有她的一个学生:小文,上小学五年级,是个女孩。周日她坐地铁一号线去一幢花园公寓,那里也有她的一个学生:刚上初一的波瑞,男孩,他常常躲在防盗门后面透过猫眼来认她。他们都很可爱,只是学习这根弦上有一点点麻烦。他们的父亲都在国外,母亲都穿一样标志的套装。
  她去过外滩,人民广场,豫园,也跑去看过一大会址。刚来的那个夏天,母女俩还狠狠心去爬过金茂大厦,两张门票有点沉。她们站在八十八层的观光厅上俯瞰整个上海,上海好大,她们心情真的很好。下来后安雨给母亲在东方明珠前照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全身的,一张是特写。
  但明珠塔东面她就没去过了,平时没时间也没必要来。
  车子开过南浦大桥时,她远远看见东方明珠红色的圆球,矗在晨曦的霞光中,分外清晰和耀眼。她想,上海的早晨,真的很美。
  她们要在机场工作三天,上午九点报到,下午五点回去。中饭在那儿吃,有人送盒饭来。活其实很简单,只要往售卡机旁一站,然后等着有人买卡过去时给指导一下就行了。不过站久了,会很累。
  安雨见到董荞是在第一天下午,快收班的时候。分配给她的机子刚好装在顶楼登机口附近。
  巨型的落地玻璃前,光线很好,整幕整幕的蓝天映进来,飘着几缕淡而薄的白云。安雨所在的位置能看见停机坪,还有那个碧蓝的人工湖。湖水盛在弧线优美的池子里,阳光下如同一匹润滑的蓝绸子,泛着一轮一褶淡而透明的光。黑色红色白颜色的轿车在高架桥上奔驰。桥的一侧,在一道围墙里面,飞机一架一架缓缓滑出去,转个弯便不见了,然后等会儿天空中就昂首冲起一架银色的庞然大物,那样矫健和帅气。声音轰隆隆,震得空气都在鼓动。
  天有点泛红的时候,安雨的胃疼了。中午的盒饭,菜全是辣的,安雨没敢碰。她一点辣都吃不得,只喝了小半瓶矿泉水。也许第一次看见飞机起飞兴奋过于头,她竟忘了胃不能挨饿。据母亲讲,她的胃病是遗传的,先前她父亲有,她奶奶也有。一旦着了病,胃这东西就变得金贵了。安雨吃过许多中药,母亲一炉一炉为她熬出来的,养过一段时间也终究没有根治。幸好还不算太厉害,饿了疼了吃进点东西就会好许多。
  安雨原本想忍一会儿的,以前也常这样,忍一忍就过去了,但这次却长时间地疼。胃里像有把小锥子钻着,她觉得虚脱,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直打颤。她一手紧按着腹部,一手撑在售卡机上,脸色有点惨白。万籁俱寂。她觉得候机厅里播音员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
  “小姐,你怎么了?”终于有人走过来了。安雨看见一双乌黑的皮鞋,走得匆匆的。
  她抬起脸看那个人,猫一般深陷的眼睛里满是惊惶。她以为是公司的主管来查班了。
  不是!她嘘了口气。
  就在她抬头的一刹那,一架红色的飞机在他背后掠过,声音轰隆轰隆。她第一次看见红色的客机,那样特别,那样醒目。她有点点惊讶。面前站着一个个很高的人,二十六七岁,没戴眼镜,单眼皮,鼻梁很挺,肤色健康。穿着深灰的西装,整个人清癯明朗。
  “胃疼。”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声音很轻。
  “要帮什么忙吗?”
  “我想吃点东西,知道哪有卖面包的吗?”
  对面那个人愣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看一个可怜的小怪物。
  “入口处的免税商店有。往前走,然后朝右……噢,我带你过去吧。”
  然后,他带着她去了商店。他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走过很长一段路。等把她领到玻璃橱窗前,他跟营业员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第二天安雨希望能再碰到他对他说声谢谢,昨天匆忙之间连最基本的礼貌都忘了。但后来又想,也许他只是来送亲戚或朋友登机,并不在机场。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从机场回来时安雨差不多已忘了那个人。
  
  三
  
  大概半个月以后,周六家教那小孩生病了,安雨一个人去了苏州。苏州离上海不远,只要一个小时的火车。她还是第一次去。安雨喜欢那种恬淡细致的风格。苏州的园林和刺绣,她想应该去看一看的。
  初秋。天很蓝。树还绿绿的,只有偶尔几片黄叶夹在满满的深绿中,更显出层次来。
  安雨背了她的琵琶,她不知道为什么临出门了还突然想起把琵琶带上。她已学了十二年琵琶。十岁那年镇上搬来了一位音乐学院退休的老人,在安雨她们小学教音乐课。老人想招几个学生教他们琵琶,但当时镇上的人们都认为拿了买油买盐的钱去买琵琶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所以后来老人只招了安雨一个弟子。安雨学得很勤。每天晚上,等碗洗了衣服晾了地板也拖了,她就让母亲端端地坐在躺椅上,自己搬把椅子在对面坐下,很认真很认真地弹下去。经常是等她停了弦抬起头来,母亲已经靠在躺椅上睡着了,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后来那老师去世,学校替他办完后事,安雨就再也没有专业老师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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