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拉胡琴的小寒

作者:陈 然





  天喜是我们村子里的琴师。如果我们村子里唱戏,天喜就坐在戏台上,翘着二郎腿(为什么叫二郎腿,我们一直没弄清楚,难道和二郎神有什么关系么),眯着眼,把头歪着,嘎咯嘎咯,好听的胡琴声就像一只老狐狸,从他手里鬼头鬼脑跑出来了。它一会儿拖腔拖调地哭泣,一会儿直起身子有如高声朗诵,一会儿又变成了千军万马疾风骤雨。我们发现,天喜虽然坐在戏台一角,但他的重要性却不容置疑。比如,演员在唱戏文之前,要先踩准胡琴的音角,胡琴一扬他或她才顺势爬了上去。这有些像我们坐牛背。我们坐牛背就要先把脚踩在牛角上。如果天喜拉胡琴的手没动,是谁也不敢唱的。即使唱了,也不好听,赶快把舌头缩回去。胡琴就像夜深的一盏手电筒,它照着演员赶路,没有它,演员走路就没底,深一脚浅一脚的,弄不好还会摔一跤。琴声走前了,他们就紧赶几步。琴声在后面,他们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这时候,他们觉得自己的影子像是一块巨大的绊脚石。所以他们和琴声最好是并排。甚至,他们那长长的衣袖或可笑的马鞭,也不能掸到琴声之外。不然,我们就说那人唱得不好。那时候,一场戏往往要唱到鸡叫,越到夜深,我们的眼睛睁得越开,而天喜倒像是睡着了。他眯着的眼睛已好久没动过了。偏偏又是一段很长的四平八稳的戏,我们在台下暗暗着急,希望杨家将或诸葛亮忽然唱起来。好,穆桂英终于水袖一抖,要步步为营地把葱样的玉手从里面伸出来了,鼓点加快,我们不约而同地望着天喜。但他仍然睡着了似的,只是手伸了个懒腰,琴声就响起来了。好像他的人是睡着了的,而他的手仍然醒着。那翘起的拇指就像是他的手长出了耳朵。有一段时间,我们不看戏,专门看天喜拉琴。这真是一件有味道的事。仿佛看他拉琴,就把戏全部看懂了。这时我们便想起了小寒。我们想,如今小寒的琴一定拉得和他爹一样好。
  小寒是天喜的儿子。跟我们一样,他也喜欢看戏和看他爹拉琴。开始天喜不让小寒看戏和看他拉琴(对,那时我们是看而不是听拉琴)。天喜说,戏有什么好看的,看多了,就觉得都差不多,一个套路,你没看到我在拉琴的时候都闭着眼?小寒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拉琴?天喜说,拉琴不一样,我愿怎么拉就怎么拉,别人唱戏的时候我可以拉,别人不唱戏的时候我也可以拉,过一段时间不拉琴我就睡不着觉。小寒说,我不看戏和看你拉琴也睡不着觉。天喜就对小寒的妈妈菊荣说,你看你看,都是这琴闹的,已经有一个人睡不着觉了,难道还要有一个人也睡不着不成?但说归说,谁能保证屠户的儿子不吃肉?我们前村里的冬狗是个杀猪的,他儿子细豆一看到什么便也想冲上去杀。他拿着一把小刀,看什么不顺眼就上去捅一下,把他们村子里的动物捅得鸡飞狗跳伤痕累累。他尤其喜欢摸动物的喉管。他说,从那里捅进去,它不觉得痛,只觉得舒舒服服的,身子有些发软。从此我们一看见细豆便要下意识地缩着脖子或看看他手里是否有刀。小寒当然跟细豆不一样了。他如果要拿,肯定拿的是琴。那时我们不懂得什么叫精神生活,但我们仿佛与生俱来地喜欢看戏和看拉琴。
  那时我们村里的戏班子经常到附近的村子里演出。开始是唱《红灯记》什么的。唱了一两年,扮演李玉和的四宝和扮演铁梅的小毛就结了婚。有一段时间,我们搞不懂四宝和小毛怎么能结婚,因为李玉和是铁梅的爹啊。四宝和小毛结婚后,再唱《红灯汇》的时候,大家就在台下笑。小毛就越唱越不像铁梅。负责戏班的老丙想找一个新的铁梅来代替,好不容易找到。李玉和却又不干了,原因是铁梅不让他干。无论老丙怎样威胁铁梅也不肯松口。老丙只好把李玉和也换掉。等把新的李玉和和铁梅都找到,有人说不要演《红灯记》了。那演什么?大家问。那人问答,还是演老戏吧。
  于是大家又把丢了好多年的老戏霓新捡了起来。幸亏几个唱老戏的老倌还活着,不然真不知道找谁去学了。冬天,学戏的天天唱到很晚。因为还不怎么熟,他们便把门关上,不让人看。有时候我们半夜起来撒尿,还听到那咿咿呀呀的琴声在既遥远又切近的地方不眠地拉着。后来我们才知道,小寒也在那里。因为他爹是天喜,所以他提前看到了戏。他睁着眼睛坐在那里,和一阵阵奔涌上来的睡意作着顽强的斗争。后来当我们兴奋地在台下看村里的老戏“出厂”时,小寒有些神气地说,你们现在看的是鸡,可我连当初它在蛋壳里的样子都看到了。他又说,唱戏要穿戏袍才好看。
  这是农闲时的景象。秋收冬种之后到春耕之前的一段时光。自从大人把谷子撒到了田里,我们就要忍受长期的、没有老戏和琴声的日子。为此我们只有到其他的地方找乐趣。我们去摸螺蛳,钓鱼,捕蝉,挖野菜,玩各种恶作剧。有一种空心植物,叶子是大大的,茎是红红的,可以吃。吃的时候,我们预先把眼睛眯起来了,牙齿间酸水往外冒,我们把它叫做“酸眯眼”。还有一种植物,一旦沾上裤腿,它的不知道是花还是叶子的东西就紧紧抓住衣服,怎么也拍不掉,甚至越拍它越往里钻,我们就叫它“臭狗屎”。谁要是沾上它可就倒霉了。至于捕蝉,我们的方法是,用铁丝打个圈,绑插在细竹竿上,然后拿它去掳蜘蛛丝,看到蝉,我们就举着它往蝉身上一按,蝉就被逮住了。让我们生气的是,蝉在树上叫得那么响亮,可一到我们的手里,却好像徐庶进了曹营。它最后的结局是,在我们的手里默默无闻地死去。因此我总觉得,从某种角度来说,童年是残忍的。就像一个诗人说的,四月是残忍的季节一样。与之有类似命运的,还有麻雀和蜜蜂。我们把府雀的脚系住,可不出三天,它一定会死。这之前它不吃不喝,不跳不闹,躲在一个角落里,而且一直站着。我们去推它,它就忽然倒下,于是我们才知道它已经死了。死了的麻雀比活着的时候重。我们拎在手里觉得它沉甸甸的,一个劲地往下坠着。那是死亡的分量。当它能飞翔的时候,它的身体是轻盈的。开始我们还以为它是装死呢,有一种金甲虫就善于玩这样的把戏。一到了我们手里它就装死,四仰八叉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脚仿佛也都僵硬了。我们中计了,把它往外一扔,谁知它突然翻了个身,飞走了,扇动的翅膀仿佛在向我们发出嘲笑。我们拍拍麻雀的身子,把它的翅膀拉开,说,装什么蒜,快跑吧,再不跑可就没机会了。我们甚至故意不去看它,好等我们一不小心它就赶快飞走。可等我们回过头来,它还愣愣地躺在那里,于是我们知道,它真的死了。
  印象中,小寒是很少跟我们在一起玩这些的。他似乎有些不屑于与我们为伍。在我们的各种恶作剧中,比如趁谁睡着时脱掉他的裤子并把它藏起来,在谁家的南瓜或冬瓜上剜一个洞,然后放一块石头拉一场屎在里面,等等这些,都没有小寒的份。每当有人丢了东西或什么瓜果被偷了,它们的主人站在村子里跺脚大骂的时候,许多大人都心惊肉跳,觉得骂的是自己家里人,因此私下里都怪对方骂重了,只有小寒的娘菊荣神闲气定,知道跟她家毫无关系。
  似乎是那时或更早,小寒就已经表现出他的聪明来了。他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什么事情做了大人会高兴,什么事情做了大人会不高兴。那时,家里大人在教训我们的时候都是以小寒为榜样的。他们说,你看看小寒,多带皮血!大人把听话叫做“带皮血”,意思大概是,大人把话说重一点,脸就会红。而我们,不管大人说得多么严厉,我们还是脸不红心不跳,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大人气得要动棍子,可动棍子也打不到我们,因为我们早已跑得远远的,估计等他们气消了才若无其事地回家。所以那时我们经常做的一个恶梦就是,大人拿了棍在后面追赶,我们拼命跑。众所周知,我们在梦里总是跑不动,急得满天大汗。在恶梦接近高潮的时候,我们就醒过来了。当然,也有奔跑如飞的时候,那一定是我们把被子蹬到地上去了。所以我们喜欢夏天,夏天不用盖被子,我们就很容易跑动。甚至还可以把哼哼叫的蚊子当成可望而不可及的飞机。事实也的确是这样,在我们村子里,撒腿奔跑的孩子后面,一定有一个凶神恶煞的、丢起脚板跑的大人。只有小寒不跑。因为他很少做错事。即使做错了,他也不跑。他站在那里,静静地让大人的鞭子落在他的身体上。就像戏台上的那些人。戏台上的人挨打也是不跑的,顶多在挨了打之后,跪在地上,把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以脑袋为圆心以头发为半径画圆,画了一个又一个,越画越快。小时候让我们最气愤的一件事是,岳飞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那么他愿跟金兵打多久就打多久。还有那个诸葛亮,为什么要辅佐阿斗这么一个白痴?一看老戏,我们的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就像把我们摁在水里气泡就不停地往上冒一样。
  是啊,小寒是很爱脸红的。但我们也不以为然。不过是他比我们长得白皙罢了。他的皮肤像他妈妈。菊荣是我们村子里最漂亮的女人之一,皮肤白白,十指尖尖,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有一条鱼游过。他爹爹天喜,拿现在的话来说,是个很有线条感的男人,个子也很高,有这样的爹和娘,小寒想长得不好看也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们也有这么好的爹和娘,大概我们也会很“带皮血”时。再说小寒不像我们,整天满山遍野跑,晒得黑油油的,任何水珠都休想在我们背上站住脚跟。他常躲在屋子里很少出门,自然就白皙了。别说大人说几句重话,就是太阳多摸他一会儿,他也会脸红的。
  小寒跟我们在一起玩得最多的是水。在没有老戏和胡琴的日子里,只有水能让他走出家门,和我们在一起。那时放了暑假,大人还没有收工,我们就扑通扑通跳进村子里的池塘里。晒了一整天的水有些发烫,我们一下到水里,身上的痱子受了刺激,就痒起来了。它们像火一样在我们的身体上燃烧,很快爬满了全身。那时我们像一只只火鸡那样,全身都是痱子。为了止痒,我们不得不长时间地浸泡在水里,直至脚底下有了凉意。而小寒是没有痱子的。像传说中的赵子龙。这让我们羡慕而嫉妒。他划水很安静,不像我们老是弄出那么大的声音。他像一只脱光了衣服的青蛙一样优美地划动着。有时他把头往水里一埋,很快就没了踪影。好一会儿,才在池塘的另一个方位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而我们努力了很久,也没有完全学会潜水。我们潜水要用力把鼻子捉住。然而我们的身体还是管不住地往上浮。这使得我们潜水的姿势很是狼狈。小寒还是我们中间最早学会踩水的人之一。他举着两只手,很快就从池塘这边走到了那边,就像在平地上走路一样。恍惚间,我觉得他的上半身有如一只白色水鸟,在水面上轻轻滑翔。
  夜晚,我们搬了竹床在院子里晒星光。树梢上、屋的檐角上都挂着星星。攀援在院墙上的淡黄色丝瓜花发出阵阵幽香。塘塍边有女人捶捣衣服的声音,还有鱼掸尾巴的声音。池塘已很多年没干涸过了,划水时我们经常踩到鲫鱼,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拿葫芦瓢舀到细小的泥鳅。这时一阵风吹来,我们听到了悠扬的胡琴声。天喜拉的是民间小调。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在感到美的同时还感到了惆怅和忧伤。如果夜晚的美开始还深藏不露让我们摸不着头脑的话,那么是这琴声让我们看到了它游动的脊背。
  也许,正是在那些夜晚小寒渐渐明白了他爹天喜以前说的一些话。唱戏和拉琴的确是不一样的。在戏台上拉琴和在自家院子里拉琴也是不一样的。但他爹也有话是在骗他,比如他爹说,在戏台上拉琴的时候眯着眼睛是因为不愿看戏,其实不是这样的,而是天喜完全沉浸在他的琴声里,已经不管戏台上的唱词和动作了。他才不像有的琴师,只跟在唱词后面跑。他倒了过来,要他们跟着他跑。在那些夜晚,小寒知道了他爹在琴声里是多么快活。他羡慕这种快活。天喜坐在院子里,琴声响起来的时候,他就把眼睛闭上,跟着琴声摇头晃脑起来了。他白天要和别人一样下田下地,满身泥点,腰酸背疼,但只要一拿起琴,他的烦恼和劳累就像汗粒一样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了。而且小寒发现,越是累的日子,他爹拿起胡琴的时候越有些迫不及待。拉着拉着,他爹的疲惫的脊背慢慢伸直了,耷拉下来的眼睛和眉毛渐渐神采飞扬。
  小寒第一次从他爹的房间里取下胡琴的时候,是一个炎热而寂寞的上午。可以说,他对此跃跃欲试,窥视已久。其实这也是自然而然的,谁叫天喜是他爹呢。他搬来一只兀凳垫脚,站了上去,踮起脚,小心地取下胡琴,赶紧把它抱住,仿佛抱着一件易碎的瓷器。这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心跳得很高。因为他爹跟他说过多次,叫他不要动琴。天喜不但不让他动琴,其他的很多东西也不准动,比如那只闹钟,那台收音机。他想看看收音机里面是不是有人,他不明白闹钟里的那只芦花大母鸡一天到晚啄个不停,怎么没个吃饱的时候?想动一动什么的欲望一直折磨着他,现在,当他看到挂在墙上的胡琴的时候,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它挂得是那样高而神圣,类似于祖堂前的神龛,或者贴在灶旁的灶王爷的神位。平时,我们望着它们的时候,目光是敬畏而惶恐的,生怕一不小心冲撞了它们,会带来什么祸害。现在小寒被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什么也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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