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在新疆再识朱向前

作者:朱寒汛





  朱向前是我的父亲,没有什么人比我观察他的距离更近,我们曾共同生活多年,想不仔细观察他都困难。他似乎在一篇随笔中曾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我虽然乐于接受,但这毕竟可以说是朱向前的一厢情愿,因为这不是事实。当然我们的父子关系还挺好,这一点我下面说。
  朱向前的作品我没怎么读过,就不说他在文学评论上的造诣了,要我说我也说不清。我的目的就是描绘一个血肉淋漓的他,反映他的一些特质或秉异。在别人眼中,提到朱向前大概可能是这样一组词汇:乐观、正直、自信、幽默、敏锐、思维缜密、健谈、善辩、有激情、富有感染力。这都是他的公众形象,在家里时不可能完全相同,他似乎能从语言的一种琐碎中找到别人难以理解的隐秘和快乐,即使在家也很健谈,天马行空,出语惊人。另外,他喝一点用乱七八糟的药材泡的小酒,自斟自饮,心满意足;也常在酒后练书法,原来是兰亭序,现在是苏东坡,一纸书成,左顾右盼,踌躇满志;养点花草,修枝剪叶,用一个喷水珠的塑料壶湿一湿叶子,情深意长。现在,他常常打乒乓球打到深夜,据说是为了减肥,但实际上“已从一个专业文学批评家堕落成了一个业余乒乓球运动员”(朱向前语),总的说来,我感觉他的确有点像他心仪的林语堂笔下的苏东坡:固执、多嘴、口无遮拦、妙语连珠,看到不顺眼的事一定“如蝇在食,吐之乃已”!好奇、有深度、单纯真挚、讨厌装腔作势。
  朱向前热爱旅游,喜欢自然。他讨厌束缚和现代化,不爱人造的安逸舒适,要回归自然,要到野地里走走。他的思路我基本理解,他时常抱怨现代工业对自然资源的摧残和滥用,电视上报道的省时的、高效的技术常赢得他的诅咒。他拒绝学电脑,拒绝学会使用任何操作稍微复杂的电器。他的观点有点极端,简直恨不得倒退500年,骑着青驴四处行走,做一个贾岛式的行吟诗人,我基本赞同他,但有时听他说得太偏激了,也嘲笑他:没有现代化,你得个盲肠炎弄不好就会死掉。他鄙夷地看着我:胡扯,漫山遍野都是草药!显得很不以为然、,而他的确有老来归隐山林的愿望。
  我有幸几次陪同他去旅游,其中动作最大的两次是去西藏和新疆。西藏之行是在1996年,我屁大一点,记不清楚什么了,新疆是去年夏天去的,记得比较清楚。新疆是个好地方,空气清新,温差巨大,爱憎分明,风情万种。我们最初是从乌鲁木齐到那拉提草场,新疆真是大,经常是车开了几个小时还看不见人,只有灰头土脸的大货车拉着不知什么货物从我们对面呼啸而过,而我们乘坐的桑塔纳2000实际并不适应某些地段颠簸的路面。下午七八点钟的太阳还把车内营造成了一只蒸笼,龟裂的荒山、荒芜的野草,干燥的龟裂好像延伸到我的大脑里,心烦。一天下来,我们终于鸠头鹄面地来到那拉提,神销气索,四肢酸痛,下车我才发现原来站起来是那么舒服,理应长时间承担重量的是双脚而不是屁股。那拉提草场位于天山南麓,群山山脉下绵延一系碧草,近景远景错落有致,狂野的风从四面吹来,撩得人心惶惶。下车经行一处吊桥,通过一条寒气袭人的急流,进入一丛密林,有古木森森,树皮斑驳,跟惨白的河滩一个颜色,气象森严。走到这里时,我们的疲惫和焦灼早就没了,都变得很兴奋,诗人黄毅叔叔摆出专业摄影家架势,频频拍照,朱向前到此一游。
  骑马。一路上,我们幻想了无数策马狂奔的景象。傍晚时分,一人一骑,一黄一黑一白,出现在幽暗的山道上。马的健硕优雅的优态使我浮想联翩,白马饰金羁,翩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哥舒夜带刀,矜夸紫骝好,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等等一些个名句乱七八糟地蹦出来。几个游侠在徘徊,寻找一个苍老的仇恨、一种高尚的感情使我激动得浑身乱颤。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若明若暗,豁然开朗,我们大声喊叫,静听着嘶哑的回音。他用鞭子轻拍坐骑的后臀,显示出一种没有必要的温柔,左右摇摆,像是困了。在摇摆中我的脑海浮现一个经历过的场景。那是在我的幼年,四岁小一点,那时的记忆模糊一片,没有什么条理。平时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朱向前在北京工作,寒暑假回来住上一段。有一回他送我去幼儿园,时值南方阴雨季节,空气里湿得能捏出水来,即使不下雨,耳边也好像总是由远及近地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水泥路两边的宿舍都是低矮的砖瓦房,整个环境都罩在一片青苔里,好像所有的事物都是从青苔里长出来的,一簇簇青苔水分充足,结构精美。我们在乎整的路面上行走,周围没有人,速度很慢,慢得我的记忆在那个地域定格,甚至只有周围的环境而不存在我们两个人,我们很高兴,我们都喜欢那种天气。他那时年轻,瘦得像匹狼,穿一件肥大的黑色风衣,领口竖起,裤子的裤线笔直,他的穿着总是这样,喜欢整洁到了洁癖的程度,胡子也刮得很干净,总很认真地洗脸。脸色阴沉,大概和长期的熬夜和抽很多烟有直接关系。但他的眼睛很亮,我至今很少看见这样的眼睛,尤其是他抽烟的时候,好像是远眺,又好像是凝视近处的某个东西。他不经意地看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人,就突然捧起我举过头顶让我骑在他的脖颈上,并且呵呵笑了起来,脚步夸张而凌乱地行走,几步一退。我当时是个胖子,体型臃肿,行动缓慢,他的举动迅速打破了我习惯的动作频率,让我惊慌失措,好像胯下不是一个人的脖颈而是一匹癫狂的野马,头晕眼花但很刺激,过一会就笑了起来,他是极端爱整洁的一个人,小时候我总是胸前鼻涕浑身灰土从正面或侧面冲向他,以期他把我抱起来,哪怕能抱住他的大腿。可是他的态度冷淡,极少抱我,就连让我抱他的腿也是很困难的,他较我高大得多;就身体前倾双臂伸直按住我两肩保持我们之间的距离使我就范。可能就是这个原因我才能对骑在他脖颈上的事记得那么清楚,因为他和我的亲昵动作实在太少,绝对屈指可数……人项马背,江南西北,恍如隔世,幸甚至哉,好一阵胡思乱想。
  晚饭是在一哈萨克兄弟家吃的,羊肉的膻腥味我已经记不住了,天涯海角,哪里没有羊肉呢。但有一个我记忆深刻的细节值得一提。大概是傍晚九点钟,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穿过几团暮云很匀称地洒在草原上,天山来风,一个轮廓浑圆的世界近在眼前,没有废气,没有塑料和噪音。我想这片草场和几千年几万年以前都没有太大差别。惟一不同的是牧民们拉响了柴油发电机,桔红色的灯光从帐篷上“田”字型的窗口里散开。眼前一个面色红润、身体健壮的三岁左右的哈族小女孩用一个几乎是她身体一般大小的铜壶洗手,打上肥皂,神情专注地搓,搓了足有七八分钟。我注意到他专注地看着那孩子,一边看一边笑,好像没什么更让他高兴的事情了,把烟从鼻孔里嗤出来,后背像咳嗽一样震动。他笑得真开心,没有心机、没有忧愁和苦恼,像一个孩子一样没心没肺地笑,像傻子一样,和人们想像的大有出入,在私下场合朱向前其实挺爱笑,他的脸上常常挂着笑的,不管失意或得意,以至于我不能相信有什么事能彻底击倒他,让他笑不出来。同时他又爱哭,真极端。我们一家在看电视的时候,每次看到较为感人的节目,譬如介绍命运悲惨而自强不息的人,学习成绩优异而不得不辍学的农村孩子,某个地区或少数民族的偏远和落后……他打哈欠,伸懒腰擤鼻涕点烟和被尘土迷眼睛的机率特别高,其实那都是偷偷地抹眼泪,但动作笨拙,眼圈通红,长吁短叹,好像很不耐烦。我和我妈也都很感动,但决不盛产泪水,当然他哭我们心照不宣——掩饰得太拙劣了,欲盖弥彰。一家只默然,难道我还趁机嘲笑他多愁善感?这些时候,我感到他天真烂漫,最能引发我亲近他的愿望,就像亲近一个被人痛打了一顿的小孩。一哭一笑,收放自如,那拉提的夜晚,天山明月,繁星满天,我睡得很实。
  回到乌鲁木齐市那天晚上,韩子勇叔叔来为他送行,朱向前告诉我来作陪的是一位大人物。谁?周涛。我一听很激动,周涛先生当然是中国当代文坛的大人物,巨笔如椽,我年纪轻轻十八九岁就见到他并有幸认识了他,真是没有白活。韩子勇叔叔的评论我也看过,文字漂亮,也是我一辈子难以达到的水平。当天来的还有散文家刘亮程、北野、黄毅、周军成等几位叔叔,都是人物。那大概是我参与过的最“牛逼”的饭局(没别的形容词可用了)。周涛先生跟我握手,还送我两本书,激动得我不行。他红光满面,两眼炯炯,真是人中俊杰。周涛、韩子勇、黄毅、北野、周军成诸君都很能喝,基本上是喝不醉的,黄毅叔叔全程陪同我们,天天晚上小酌,他都是二比一轻取了朱向前。朱向前有什么量,至多也就是三两半,再加上一周来日均800公里行程的劳顿,他大约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就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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