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窒息

作者:刘伟林





  她叫艾红艳,黄药师的女儿。这名字俗气而美丽,整个地弥漫出一股脂粉气息。不过,艾红艳倒真是一个美人儿。花地村的人一般叫艾红艳黄药师女儿,或者是小艾。艾红艳不姓黄,并不是黄药师故意把女儿改姓的。倘若叫黄红艳,也许就有了暖昧的气息,能让人往不怀好意的地方想。事情说起来比较简单,多年以前村子里来过一支乡村草台戏班,班里有个专唱丑角的家伙,就是那个家伙把艾红艳的母亲勾引跑了。那个家伙长得还没有黄药师俊朗,不过,唱的戏与配上的滑稽动作总能把人逗得捧腹。也许,艾红艳的母亲就看上了戏子的那一点才私奔的,抛夫别女,硬得起心肠。对于母亲,艾红艳只有一些残缺不全的记忆,她想像不出母亲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但艾红艳的长相极似她的母亲,花地村的人说她与她的母亲是从一个模子里制造出来的。既然村里人这么说,艾红艳就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容颜,看久了,就觉得映现在镜子里的人变得陌生了起来,她不是她,是另一个女人,一个她从来都不认识的女人。她的记忆、言行、思想再也不是她的了。她于恍惚中迷失了起来,且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醒来之后,艾红艳对镜子恐惧了起来。后来,当花地村的人说她与她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时,艾红艳就用手指把耳朵堵上,不去倾听。自艾红艳的母亲走后,她的父亲也一直未娶,守着日月把女儿拉扯大。时间是在眨眼中过去的,然而黄药师没有给艾红艳找后妈的原因归咎起来是,他的心中始终都保持着一个外人永远不知道的秘密,他一直都认为妻子某一天会突然回来的,他日复一日地等待着妻子的归来。但花地村的人对他的女人没有好的看法,认为他的女人大概是吃错了药,也说不定那药是黄药师自己配制的。不管怎样,黄药师始终无法改变自己,依然对妻子怀有追忆的柔情,所以,艾红艳就随了母姓。
  什么样的女人才是美人?花地村的人取舍标准微妙而迥异。对美人的评定,一般都是明眸皓齿,中乳肥臀,艾红艳又显然不是这样的美人。那么,艾红艳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呢?她几乎整天足不出户,呆在父亲的药铺里,由于整日没有阳光照射的缘故,脸就显得很白,简直称得上苍白无比,与花地村所有的女人区别了开来。这么说,艾红艳称得上是一个病态美人,她的身材修长而窈窕,就那样地站在药铺里。药铺里终年散发出很浓的药草气息,在有风的夜晚,整个的村庄就笼罩在这气息之中。艾红艳的身体也混和在这气味里,因此,我们总也搞不清楚,那气味究竟是从她的身体上发出的呢,还是从药铺里发出的?药草混和的气味的确不好闻,不过,闻久了也就习惯了。当气味消失了之后,反而令我们的鼻孔格外地难受,说到底,我们最后把那气味看成是从艾红艳的身体上挥散出的。要知道,从艾红艳身上散出的气味是美人的气味,是令我们为之迷醉的气味,令我们心神不定的气味。这样的气味闻起来太令人心旷神怡了。
  艾红艳站在药柜包围的中间,给她父亲开出的处方抓药,称药,然后用纸袋包裹好,一系列的动作娴熟而有节奏。有的药柜很高,直到屋顶。药柜边放了一架木梯,艾红艳有时就得爬上木梯去取那些药,她爬得灵敏而快捷,伸手拿药时,上衣的下摆就提上去许多,露出一抹耀眼而雪亮的肚皮,发出的眩目之光几乎要叫人晕倒。
  药铺里的光线终年都很暗,即使是在外面阳光炽烈的时候,里面的光线同样很暗,倘若外面在下雨,光线就暗得差不多要开亮灯泡了。我们走过去,双目很久也不能适应里面的光线,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才会在昏感中清醒了起来。而这时的艾红艳就像暗房中的底片,一下子凸现而出,幻化成一道明亮的光线透过黑暗的帷幕,美妙而柔曼。她修长的手指鲜亮地在黑暗中动着,节奏明快地闪出如水般清澈的光芒。黑暗中的艾红艳如在水域中游动的鳗鱼一样。是黑暗把艾红艳变成了一个美人。在黑暗中如鳗鱼的人不是美人,谁还能称得上是美人呢?
  不过,药铺里并不是总有人,相对而言,艾红艳父亲的生意就显得很冷清。花地村的人吃惯了西药,西药吃起来简单,见效快。吃中药又得煎呀熬的,整个繁琐的过程令人们不能忍受,谁又都没有那份清闲的功夫去伺弄,除了迫不得已,没有谁愿意去吃中药。艾红艳的父亲在落寞之后说,你们别老是去相信那些中药丸子,它们除了会把你们的身体弄垮之外,是没有一点好处的。村里人听后,大多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对他的说法不屑一顾。天长日久地,村里人就认为那些乡间的药草把黄药师薰得有点神经质。假如黄药师的神经没有问题,为什么他总是重复着去说呢?令大家都听腻味了,听烦了。于是,当他们发现黄药师想开口说话时,赶快逃之天天,把黄药师一个人晾在那里。那滋味的确不好受,可谁也没有去想过那滋味。后来,黄药师总算发现了这其中的缘由,就再也不敢轻易而言什么中药了。没事的时候,黄药师就翻看一本古书,大概是一本关于中药类的书。一度,黄药师曾想强迫艾红艳去通读那本古书,但艾红艳并不理睬。黄药师就对女儿说,别整天闲着没事,把这本书看懂了,你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艾红艳说,我看不懂。黄药师叹了口气说,看不懂,就不看么?你要是男孩子的话……。艾红艳又是听得懂父亲话中的意思的,说,谁让你生了一个女儿呢。黄药师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女儿,被女儿的话噎得直翻白眼,一副痛苦的模样。艾红艳就希望有病人走了进来,与她说说话,聊点什么。但她的愿望总是落空。其实她也知道,即使有人走了进来,也仅只是想看她而已。她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想看她,她知道自己长得并不是那么地好看,那么多人如同看怪物一样地看自己有意思么?有时,她的心里很难受,就要对那些人吼叫了起来,让那些人离开这里。
  艾红艳已变得成熟了起来,成熟的征兆尽显而出。比如说胸脯的生长,月经的初潮,还包括那股窜动在身体内的不可思议的躁动。事情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当事情在春天的某个夜晚突袭而至时,艾红艳没有惊喜和激动,反而滋生出了失落和恐慌,她怎么也不明白事情怎能变成这样,这种变化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那个春天的夜晚天气比较热,提前瞬至的热气把事情弄得带有神秘的味道。当时她躺在床上,始终感到了那股灼热,灼热贯穿了她的肉体与灵魂。她把衣服脱得只剩下短裤和胸罩,灼热却还盘桓不散,阴沉沉地压着,它并非来自身体之外,而是从身体的内部沿着某一幽玄的路径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反复地奔跑着。奔跑的气波把艾红艳搞得无所适从。必须找到某种方式来缓解这股气流,但她又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方法。她头昏脑涨,口干舌燥,浑身上下慵软无力。她的身体在床上辗转地动着,双手就不由自主地动作了起来,游动在身体之上,她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平息内心的风暴,甚至残忍地用指尖掐,拧着身体。最初的疼痛之后,一切就逐渐地变得麻木着,身体丧失了另一种痛感。她只是感到两只手变成了两条钻动在水中的泥鳅,滑动的节奏迅速。艾红艳沉浸在那种无以言说的快感之中,无奈而忧伤。慢慢地,她丧失掉了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再也不是她的,是另一个人的,一个陌生人的。怎么会这样呢?艾红艳停止住动作,思索着那双手究竟是谁的,它们又究竟充满了怎样的不可思议的激情,又是怎样穿过身体的峡谷与沟壑的。但是,她的努力没有任何意义,因为那双手再也不隶属于她了,兀自有了自身的力量,正不可控制地上下飞动着。这样的时候,艾红艳嗅到了那股浓厚的气息,是那股混和了中药草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地充斥了整个的空间,盈满了每一个角落。艾红艳想这就是从身体里挥散出的气息么?她想不明白身体里怎么会有这种气息,它是在什么时候悄然潜伏下来的呢?随着这股气息的挥散,她的身体居然慢慢地平息下来了,灼热之感也烟消云散。顿时,艾红艳的眼泪淌了下来,黑暗中的哭泣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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