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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无力地将碗筷推到一边,我一侧首,看到窗前书案的白纸似被动过,笔尖上还挂着新鲜的湿墨。我忙走过去看时,却见一旁放废物的竹篓里有很多揉成团的白纸,忙取了一个来看时,满纸的字,却只重复着四个字:"出世,入世",落笔秀逸清淡,一看便知出自白衣。

  我忙将其他的纸也打开,一连打开十余张,都是那四个字,"出世,入世"。那字有大有小,却都是凌乱不堪,可见主人书写时心情极是纷乱芜杂。

  出世,入世。入世,出世。

  出世,入世。入世,出世。

  我看得眼花缭乱,亦是心烦意乱。

  白衣显然不愿入世,他以行医为生,自由潇洒,便是以安氏的权力,若治的不是我和母亲,恐怕也请不动他。虽在尘世行走,可他白衣飘飘,宛若洁云,不惹一点儿尘埃。

  可他分明懂武功,知权谋,甚至天下局势,官场算计,他都能了如指掌。他若入世为官作宰,或揭竿而起图谋天下,都不难谋得他想要的一席之地。

  但入世,对他那样洁净的人,是何等的折磨!而且,他到底要做什么?利用自己的才识,投奔哪位明主,从此卷入乱世之争吗?

  他是为我吗?

  白衣,白衣,我不要你改变!我要你永远是那个幽篁之中寂寞吹埙凝云散霭的绝世少年!

  每天晚饭后,白衣会过来给我诊脉,已成定例。于是,我寝食难安地等待着白衣的到来,好和他仔细谈谈。

  但直到月牙升得老高,依旧不见白衣的踪影。

  小素悄悄将晚饭收拾走了,小九端了水来,让我洗脚睡觉。

  我倦声问道:"白衣呢,他……不来帮我看病了吗?"

  小九答道:"白衣公子傍晚离去时说身体不适,今天会早些休息,又说小姐这几天的脉象稳定,所以今晚就不来诊脉了。"

  我呆了呆,心头痛得竟如被挖去了一块。早知道这样,我绝对不会招惹那个安亦辰,还没报复到安亦辰,倒先让白衣焦头烂额胡思乱想了。

  第十二章 认取长安道

  沮丧到极点,我正要睡去时,忽然摸到床头有圆圆的一个东西,抓起来看时,却是白衣随身带的埙,想来是他心里烦乱,走得匆忙,不小心落下了。当日在黑赫,白衣教过我吹埙的法门,也另做了个埙给我,但后来他说走就走,我恨极了,悄悄地将那埙收了,再也没吹过。此时又见了他的埙,我心中难受又悲伤,不知他明日还肯不肯如先前那般温柔待我。

  窗边悄然而坐,对月而望,我拿起埙来,置于唇边,低吹一曲《点绛唇》①。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

  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

  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①北宋·秦观《点绛唇》(醉漾轻舟)。

  爱则爱了,却到迷惘深处。

  烟水两茫茫,斜阳难照归路。欲前行,日将暮!

  白衣,白衣,这样寂寞的时刻,你可万万不能舍了我!

  我在吹埙给你听,我在告诉你我很害怕很孤单很无助,我在告诉你我很需要你,你听到了吗?

  不知哪里吹来的风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烛泪点滴,不到尽头,怎么也落不完。

  这夜晚的风啊,好生寒冷,竟将我的脸颊吹得冰凉一片,好生涩疼。

  "公主……"很熟悉的温柔声音颤抖地呼唤。是夕姑姑吗?或者,又是幻觉吧?那段青葱美好的岁月,似乎一直伴着夕姑姑轻柔的啰唆和呼唤。

  "公主!"声音更清晰了,瘦巧的身影缓缓走近,弯下腰,看着我。

  尖巧的下巴,盈瘦的身体,微微的鱼尾纹,略带愁意和怜惜的眼睛,正是我的夕姑姑。

  我努力睁大眼,再伸手摸了摸,已摸到夕姑姑温热的面颊,正滚下大颗的泪珠来。

  "夕姑姑!"我恍惚想起安亦辰曾说过,夕姑姑今晚就到了,我却不知道这么晚她居然还会跑来看我。烛光下,她的容貌和三年前无甚差别,只是头发里杂了一些雪色发丝。

  "公主!"夕姑姑已走到我身边,将我紧紧抱住,泗泪滂沱。

  我也伏到她那温暖的怀中,擦着眼泪。

  擦眼泪时,我才发现自己的面庞早就冰凉一片,也不知刚才吹埙时已落了多少泪。

  又一道披了素蓝长袍的修长身影出现在房门前,倚门望着我,灿若星子的眼睛多少有些黯淡。但他居然什么都没说,只倚门望着我的眼泪,好久,好久,直到我哭倦了,伏在夕姑姑的怀里快睡着了,那双眼睛还在淡淡闪烁,如黑暗里无力灼亮自己的星子。

  "夕姑姑,她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她想要什么?"我听见安亦辰苦恼地在问夕姑姑。

  我要什么?

  我其实什么也不想要啊!

  我只想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和白衣一起徜徉在天空澄淡幽篁摇风的岁月里,过我们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生活。

  至于大燕王朝,我深知自己已无力回天。

  何况,白衣是那么盼望能出世,我又怎忍让他到这样的腌臜世界中拼搏,又怎忍让他那般愁肠百结却不肯诉说分毫?

  把我一手带大的夕姑姑来了,对我来说,总算是一件好事。

  夕姑姑包揽了我的三餐,天天带我去看母亲,带我出去散步,有时候,就是走到晋国公府的二门外都无人阻止。

  见到她的人,都恭恭敬敬地叫她夕姑姑,比对我还客气三分。看来她不但曾在晋国公府住过,而且深得安亦辰的尊重和信赖,连下人都不敢对她有丝毫的无礼。

  或许是安亦辰吩咐过了,或者是夕姑姑自己的威望使然,我比原先不知自由了多少。

  但我突然发现,我和白衣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

  我的三餐不用他管,他每次只是例行公事般来诊脉,然后迅速离开,连药都是煎好了叫人送来。我有心缠住他问上几句,可夕姑姑几乎每时每刻都守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根本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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