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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这日见我们累了,不待天黑,颜远风便提前停了下来,安排就地休息,只有我和母亲住进一个简单的临时帐篷,好略略挡一挡风沙。

  母亲疲惫地问道:"远风,我们还有多久到回雁关?"

  颜远风估算了一下,答道:"再有四五个时辰,应该可以到了吧。"

  母亲眼睛一亮,道:"如果我们现在前行,天不亮就可以到了吗?"

  颜远风皱眉道:"娘娘,您不用想太多,先休息要紧。"

  母亲摇了摇头,道:"我不要紧,我支撑得住。"

  我懒懒地道:"我也支撑得住。"而头已伏在母亲膝上,上下眼皮已经分不开了。

  除了永和二年的出宫奔逃,我再也不曾这么累过。

  母亲的怀抱依旧温暖,但几天的风霜掠过,容貌已经很是憔悴,我听到她的心跳得很快,很不规则,娇软的身体因疲累而颤抖着。

  颜远风并没有听从母亲的话继续前行,他那温和而忧郁的眸光,怜惜地在母亲的面庞上柔柔划过,缓缓地替我们垂下帐篷帘子,把他自己温煦的声音,隔绝在毡布之外,"你们好好睡几个时辰,明天,我们一定可以到达回雁关。"

  他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直接帮我们下了这个决定,母亲的身体似乎震了一震,随即依旧是平静,平静地抱住我,将我搂在怀中,闭上了眼睛。

  有母亲的地方,总是惬意,我满足地叹了口气,蜷着身子,嗅着母亲身体上温暖的体香,沉睡。

  凌晨时分,我们被马嘶声惊醒,忙掀开帘子看时,众侍卫都已牵马准备出发了。颜远风见我们醒来,微笑道:"看你们睡得熟,就让你们多睡了一会儿。来,先吃些干粮再走吧。"

  母亲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接过他递过来的肉干,胡乱就着清水咬了两口,便爬上马去。

  我也吃了点儿东西,只觉那清水冻得人浑身哆嗦。吃完后也未及休息片刻我们便骑了马,冷冷的肉干似乎僵在了肚子里,随着一路的颠簸跳动着,闷闷地疼痛。母亲的身体比我更孱弱,也不知在遭怎样的罪呢。

  但我侧头看母亲时,她只是专注地骑着马,充满希冀地望着前方,一双如水明眸,在倦乏中透出煜煜的光彩。

  我们已看到回雁关了,回雁城内,有我们分别了多年的亲人。我似乎已看到君羽当年那稚拙而明亮的大眼睛,如黑曜石一样纯净明耀,热切地望着我们。

  当日下午申时,我们到达了回雁关。

  巨石砌就的铁血雄关,在当年与黑赫频频交战之时,曾是百年来不可逾越的屏障,如巨人般昂扬在两国之间,用金戈铁马,守护中原子弟的平安。

  而如今,虽是战乱年岁,依旧没有这巨人的用武之地,只因如今中原的敌人,已不是黑赫。

  于是,这巨人只能挺立着高大的身躯,寂寥地望着关内,望着关内的同室操戈,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回雁关的使者杜勃比我们早出发一步,显然也是昼夜兼程,想来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关内。

  颜远风望着旗帜零落的墙头,目光忽然闪过疑惑。他举手向一旁的部下示意。

  立刻有嗓门高的传讯兵高声叫道:"孔太守何在?大燕四品侍卫统领颜远风颜大人求见!"

  连唤两遍,居然没有一丝动静。

  这时,我忽然闻到了腥臭味,顿时浑身起了一层惊悸的粟粒。

  那是鲜血被毒辣的太阳炙烤后那种令人作呕生怖的气味,当日在宇文府中晚蝶等人被曝尸时我也曾闻过。

  颜远风鼻尖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驱马前行几步,正要上前查探时,回雁关的门响了。

  沉重而斑驳的铁门似生了锈般,好久才打开到可容数人通行。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将,满面灰尘,一身血污,带领寥落的几个兵丁,徒步迎了出来,拜倒在沙土上,"卑职回雁关参将孔令德拜见颜大人!"

  颜远风跃下马,扶起他们来,温和道:"孔参将请起!请问,太守大人呢?关内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孔令德浊泪顺着鱼尾纹滑下,黯然道:"已经完了,什么都完了!"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完了"是什么意思,只觉身边的母亲身子一晃,已从马上摔了下来。

  "娘娘!"颜远风大惊,忙冲过去,将母亲抱起。

  母亲虚弱地勉强一笑,道:"我没事。"她转而挣扎着抬起头,问孔令德,"皇上呢?皇甫君羽现在在哪里?"

  孔令德虽然位卑权微,到底是有了年纪的,一眼就看出我和母亲是着了男装的女子,眼看众人一脸紧张,母亲又敢直呼皇帝名讳,便已猜到母亲的身份,忙匍匐在地,哭道:"太后娘娘,陛下被安亦渊抓走了!太守大人也……呜呜……"

  安亦渊!

  晋州安氏!

  母亲秀雅细致的修眉蹙起,惨然张了张嘴,头一偏,晕了过去。

  "母亲!母亲!"我大叫着,只觉手足阵阵发软,也要瘫软下去。我转头一看颜远风,他的脸亦是发白,一言不发地抱起母亲,直冲入城。

  我勉强镇定心神,抖了抖缰绳,和众侍从一起入关。

  但一到关内,我几乎和母亲一样,从马上摔了下来。

  我从来没看过那么多的血,那么多的尸体,即便那夜被安亦辰追杀,也不曾见到过如此可怖的场面。

  遍地的尸体,重重叠叠地堆着,发黑发臭的血渍凝在地上,几乎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干净地方。很少的几个活人在挪动着,将尸体像叠罗汉一样叠在破板车上,缓缓向外拉着。

  血液被煎蒸的恶臭又泛上来,我一阵阵作呕,再也支撑不住,手一松,也从马上掉了下来。

  我比母亲更倒霉。

  她跌落的地方,是沙土,而我竟跌落在满是臭血的石板路上。

  一旁的侍卫忙将我扶起,衣袍上已遍是黑血污秽。

  我也快晕过去了,踏着马蹬想上马去,却是手足酥软,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郁闷得只得徒步向前。可惜挪了好一会儿,我都挪不开步,还是旁边的侍从低低道了声"得罪",将我扶了,方才勉强向前走着,再不敢看四周那堆积如山的尸体,却不能避开脚下的尸体与鲜血。

  那些尸体,不仅有壮年士兵,更有妇孺老人。黑、燕两国二十年未兴战事,回雁关以农养兵,自成一座极北孤城,关内士兵,大多有家室。

  如今,连三五岁的幼儿都不时在尸体中出现,更不知有多少无辜家庭,在这样的大战中被彻底摧毁。

  这就是晋州安氏。

  这就是仁义之师。

  我在心底狂笑,眼底却涩疼难当,几乎忍不住要当众掉下泪来。

  又是一笔血债,提醒着我当日当断不断放过安亦辰是做了一件何等的蠢事。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在见到安亦辰的第一眼,就将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我曾想利用他来对付宇文氏,可现在才知,安氏比宇文氏可恶十倍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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