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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皇甫辕吮吸着拇指,嗫嗫地说:“一般人看到父皇就跪下,然后都不敢笑,而且有的还在发抖。嬷嬷说,那是天威,所有人都会害怕的。还有辕儿也会害怕父皇,每一次见父皇,辕儿都看不清父皇的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三姨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我温柔笑起,伸出手分别蒙住了我与皇甫辕的眼睛,轻声道:“因为辕儿的父皇是统治天下的皇帝,他高高在上,与我们相隔的距离太遥远了,而且他也不愿意让我们看清他的脸,他会隐藏,不让我们看到心中的想法。所以,辕儿,以后要看清一个人,不要用眼睛看,它会骗人的,只有用心去看,才是真实的。”

  “现在辕儿用心看到的是,三姨的手好冷啊。”皇甫辕呵呵地笑,然后用他的两只小手包裹住我的手:“可辕儿喜欢这种凉爽爽的感觉。”

  天朔十年,九月十九,夕阳余辉。

  在御花园中玩赏一圈,我带着刚采摘的金菊,走向长乐宫。

  穿过梅林,到达殿前,就听到了一阵明媚而又张扬的笑声。

  顿时,我感觉小腿似灌满了铅,挪不动步,伫立于门口,呼吸急促。

  “哟,这不是洛夫人吗?怎么不肯进来呢?难道是不愿同我这个无才女子站在同一个屋檐下?”娇艳女子掩嘴笑道,她一颦一笑,撩人风情。

  旁边的清丽女子随即淡然道:“婉贵妃说笑了,扶柳哪会这样想。”

  我亦幡醒,随后语笑嫣然:“刚才阳光直刺入眼,照着人有些炫目,才停顿了小会儿。倒是婉贵妃舞艺倾绝,令扶柳自行惭愧,不敢同屋。”说着缓缓步入长乐大殿。

  “难怪一个多月来,身旁的宫女太监们都说,洛夫人生得仙女似的漂亮,又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嘴里像抹了蜜似的,每说一句话都甜到人心坎里去了。”苏婉笑靥如桃花:“哎哟,瞧我这记性忘的,早就应该过来见上一面,毕竟洛夫人已经在宫中住了一个多月了。”

  苏婉将一个多月说得极重,似咬牙切肉。

  自古以来,后宫就有定下规矩,凡外来女眷探亲,在宫中最长也只能逗留一月。百年来,在住在后宫超过一个月的女人,皆是嫔妃。

  我浅浅笑道:“比起民间,看来婉贵妃还是更适合留在后宫,彰显富贵。”

  千年来,不是少女入宫,却能登上贵妃宝座的,也只有她苏婉一人。

  棋局(七)

  话中暗嘲,箭来箭往。

  苏婉脸色一暗,但很快便娇颜如花,笑道:“洛夫人眼光厉害,不如帮真妃姐姐选上几匹锦缎吧。”然后兰花指指向殿中矮榻上的一堆锦缎。“前几日皇上赏了一些提花川府锦缎,今儿早上我方知道原来今年总共才上贡了这几匹,皇上竟全推给了小妹。我这不是思量着,后宫里大家都是姐妹,好东西哪能独享。这不巴巴地给真妃姐姐送来,也好赶着做一套冬衣。”

  炫耀?示威?

  苏氏一门,皇后贵妃,十年恩宠不断。

  真妃淡道:“本宫年龄大了,对这种事早已心如止水,倒是要谢过婉贵妃挂心了。”

  “那洛夫人也挑上二匹吧。”苏婉并不气馁。

  我摇头浅笑:“不敢夺贵妃所爱。”

  苏婉忽的双目直指我发间,而后娇俏笑起:“我说洛夫人怎么都瞧不上提花锦缎呢?若是我有了这等精美花簪,也不稀罕什么锦缎了。”

  我头上并无过多饰物,仅斜插入,胭脂碎。

  自从月圆之夜拓拨月为我绾上胭脂碎,它就未曾离我身。

  我顺势微微侧身,挡住苏婉的灼热目光:“粗俗之物比不上贵妃发间的沁血红玉百宝簪。”

  苏婉似乎想一探究竟,又向前迈出一步。

  这时,恰好,殿门口响起人声:“哎哟,两位娘娘都在啊,老奴先行礼了。”是皇甫朔的近身公公张德子。“皇上让老奴传个话,洛夫人,明儿下盘棋。”

  “啧,啧。”苏婉说得酸溜溜的:“难怪皇上这几天都不来昭阳宫看我的歌舞?原来是有洛夫人陪着下棋呢!”

  我面对铺天盖地的酸醋,还有隐藏其中的刺耳嘲讽,站着岿然不动,不承认,不否认,只是淡淡一笑而过。

  “婉娘娘可误会皇上了。”张德子急得连连直呼:“老奴在皇上身边寸步不离。最近皇上为国事劳心劳力,常常都累得趴在御案上睡着了。短短一个月,瘦了好几斤啊。奴才瞧着心疼,可又帮不上忙。”说着恰时地抹起一把眼泪,又道:“今儿清早皇上突然说,想放松一会儿下一盘棋。奴才听闻洛夫人棋艺好,才斗胆向皇上推荐的。”

  苏婉声调复杂却又情绪放纵的笑声漫过张德子的头顶:“张公公,本宫马上回宫就为皇上炖上一盅极品燕窝。咱这一群人活着,不全是为了皇上?张公公,你说,是吗?”

  张德子快速地回答道:“娘娘教训的是,老奴铭记了。”

  苏婉拽着拖地长裙翩翩离去,裙裾上的金刺蔷薇在嚣张地绽放。

  真妃亦杳然离开大殿,回到飘有暗香的内室。

  “洛夫人,请随老奴到偏殿挑选棋局。”张德子张罗着向外移去。“皇上特意嘱咐的,说是不同的棋局可以下出不同的棋。”

  至偏殿,无人,却张目琳琅。

  寒冰翡翠棋,金沙赤朱棋,青冈白水棋,当然还有甚寒亭中的黄玉银丝棋。

  手指滑过髓绿翡翠,有一丝沁凉,可以平复刚才被苏婉搅起的心头纷乱。

  “洛相要老奴给夫人捎上一句话。”

  “嗯。”将一颗翡翠棋子握进手心。

  “甚寒亭,绝顶处,浮云多蔽目,俯视皆虚幻。”

  良久,清寂,无言。

  手心中的翡翠偎得暖了,很快换上另一枚重新握紧。

  “夫人就没有一个字让老奴回给洛相?”

  “没有。不过扶柳想问一句话,张公公可全是为了皇上?”

  “老奴要活着,才能为了皇上。”

  “其实张公公一心为皇上,一样可以活着。”

  “夫人错了,老奴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

  空气下沉,心也沉了,安静了,我转身遥遥指向角落:“麻烦张公公回禀皇上,就要昨天的黄玉银丝棋盘。其实,扶柳从小就很念旧的。”

  留下一室的混浊,看不清,猜不透,方向。

  偏殿窗外有年轻挺拔的白影,那是刚跨过长乐宫宫门的皇甫轩。

  棋局(八)

  天朔十年,九月二十,长乐宫,梅林中,暖阳和风。

  盛秋,梅花未开,尚有深叶。

  一张黄玉棋盘。暗红,亮白,玛瑙棋子。

  几盏菊花茶。潮润的雏菊泡开在白瓷清水中。

  众人,或站,或立,围在青石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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