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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他的喉咙动了动,便缓缓睁开了眼睛,本来清澈的眸子失了光彩,好像覆了一层迷蒙的纱,他眯起了眼,定定地注视着她。

  在肖衡淡漠的目光下,凝月心中泛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她故作镇定道:“郎中说,喝点姜汤,微微出汗能助药力驱散风寒。”

  “你,”他沙哑着声音,缓缓开口,“揭了那东西。”

  他的语气貌似命令,她一僵,手指难以抑制地颤动,费了很大的力才将药碗放在案上。

  “好。”她轻声回答着,抬手揭去了面皮,转脸面向着他。

  她的脸色平静似水,昏黄的光线映出她淡淡的目光,端凝的肌肤,眼里丝毫不起一点儿波纹,她就这样坦然地面对着他,唇角微微地抿了一下。

  还是那张唇,那双恬静的眼眸,肖衡突然笑起来,他笑得狂乱,紧接着就是剧烈的咳嗽。无法形容的痛楚折磨着他,使他控制不住地呻吟出声,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抽搐着。

  “我去交郎中。”凝月站了起来。

  他的眉微微纠结了一下,一手痛苦地按在额头,大口大口地喘气,“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好。”她还是这样轻声地回答,转过脸,默默地往外屋走。在她出屋的时候,她依然没忘记重新换上那张假面容。

  跨过门槛,郡府、郎中以及诸多婢女还伏跪在台阶上等候回话。凝月仪态万方地站在那里,淡淡的眸子扫向众人,以王妃的口吻说道:“王爷受风寒一事,务必做到秘而不选,一旦传入乱党耳里,定会引起大乱,危及王爷性命。”

  她担心的是,宋鹏的耳目无处不在,万一发现他们这次微服私访,势必会给他们制造麻烦。

  郡府面呈惧色,赶紧召众人训话去了。

  夜色渐浓的时候,凝月安静地坐在外屋,听着里面时断时续的咳嗽声。除了她送药进去,他固执地闭着眼,一句话都不愿意跟她说,她只好将药盘放在床榻边,无奈地出来。

  按照她的吩咐,郡府派人在外屋铺了四围帷幔的床榻,屋里屋外都生了暖炉。在这个温柔的春夜,凝月手里拿着那层薄如蝉翼的面皮,心思百折千回,始终感到一阵清冷与萧瑟,倦意慢慢上来,她耸了耸肩,决定去里屋巡查一番,出来歇息了。

  里屋的蜡烛还在明晃晃燃烧,一眼望去,肖衡微蹙着眉心,双手无力地垂在棉被外面,沉沉地睡着,满屋浓厚的药气在流动,碗里煎好的药还满满的,似乎只喝了一小口。

  踩在锦绣地摊上,凝月无声地走到床榻前,烛光带着金色的光晕笼盖四周,她弯下身,手顺势轻抚他的额角,凉凉滑滑的。

  恍惚中,曾经有人也是这样轻抚她的额角,神情温和愉悦,“还好,没发烧。”他笑了,笑意如春风杨柳……

  她苦涩地摇头轻笑,还想这些干什么?

  最后,她还是端起药碗,轻唤道:“肖衡。”

  肖衡猛然睁开了眼睛,迷惘地望着空中,仿佛在找寻着什么。他的目光慢慢移向面前的凝月,再次蹙眉盯着她,好半晌才清醒道:“是你……”

  “是我,把药喝了。”凝月还是那么平静,轻柔地将碗的边缘送到他的嘴边。

  “不喝。”他扭过脸,眼中扫过一道阴霾,冷冷道,“你出去。”

  凝月并未依顺他的话,淡然说道:“你喝了药,我自然会出去。你是堂堂王爷,京城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你,你想就这样一直病歪歪地躺在溱州?”

  肖衡这才转过脸,想接过药碗,兴许是虚弱,双手不可遏制地颤动着,凝月重新将碗送到他的嘴边,他只好皱紧眉一口一口地将药喝下。

  凝月舒了口气,收拾完案上的一切,端起药盘往外走。

  他突然在后面说:“明日回京城。”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回头,见他闭着双眼,神色似乎安静下来,便僵着声音“哦”了一声。他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依然闭目,唇边牵起一丝凉薄的冷笑,“你放心,我会配合你将这场戏演完的。”

  第二日,天色晴好,朝霞将院子周围涂抹成橘红。花蕊四处绽放,翠绿的枝叶上挂满了沥沥滚动的水珠,有五彩羽毛的鹂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地闹着。凝月站在屋外欣赏着眼前的风景,心情也开朗起来,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

  郡府一大早听说王爷要回京城,一路小跑着来到里院,一见到庆陵王妃,就扑通跪下了。

  “娘娘,现在回去使不得!这路途遥远,疾驰猛赶也需要一天一夜,何况王爷染病在身,回到京城皇上怪罪下来,下官可吃罪不起啊!”

  凝月看这郡府大人虽是老实,却也是明哲保身之人,于是讥诮道:“来溱州时间虽不长,却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王爷还念着大人的好呢。”

  郡府汗颜,连声道谢,并传令精心准备送王爷夫妇启程。

  凝月忙碌妥当,才重新回到里院。抬眼正看见肖衡已经穿戴整齐,独自一人扶柱而立,短短几天,他竟然瘦了整整一圈,锦衣长袍显得单薄,却比往日增添了几分清幽飘逸。此时他仰首望着明媚的天空,双眼半眯着,任谁都猜不透他在想着什么。

  凝月一时失了神,又慢慢上了台阶,从他身边无声地走过。

  他似乎这才发现了她,开了口,声音依旧沙哑,“那一车的东西,你让人送到你家里去。”

  凝月顿了顿,淡然道:“我们家不需要这些贵重的东西。”

  他说话也淡漠,甚至看都不看她,“就算是我的补偿吧,比起一条人命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她听着他冰冷的声音,不再说话,径直进了屋子。

  屋外,他抽动的咳嗽声时不时地响起。

  仲春季节的京城开始有了融融的暖意,皇宫里的柳絮飞花弥漫了天空,又呈现出宫柳风雪的壮观美景。

  皇后刚在钟鼎广场上了宫车,便催促赶车内侍快马扬鞭,她的心飞到了肖衡那里,内心一阵又一阵地躁动不安,额角上微微有了汗意。

  自己的儿子生龙活虎出去的,才几天工夫,却要被人扶着进府。

  向来,她自以为是个智慧贤良、心志坚韧的女人,在雍武皇帝眼里,她极少谈论国事,对儿子都是慈爱有加督导无情,自然倍受皇帝的褒奖。

  她总以为,一个好母亲,一个好皇后,该当如此。

  即便肖衡有时对自己埋怨生气并不放在心上,总是一个微笑轻轻荡开,依旧我行我素,她也是从没真正生气过,心里更多的是对儿子满满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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