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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云歌一人坐在淋池边,静静看着接天荷花。

  司天监说今日是大吉日。

  今日是刘弗陵和上官小妹的大吉日,却不是她的。

  远处的喜乐隐隐可闻。

  云歌探手捞了一片荷叶,撕成一缕一缕,缓缓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本该异香满唇齿的低光荷却全是苦涩。

  相随?相随!

  当日言,仍在耳。

  只是他忘记了说,他要牵着另一个人的手相随。可她的舟太小,容纳不下三个人。

  云歌对着满池荷叶、荷花,大声叫问:“你们也听到了他那天说的话,是不是?是不是?”

  荷花无声,月光冷寂。

  算算时辰,吉时应该已到。

  云歌随手想将未吃完的荷叶扔掉,心中一痛,又缩回了手,将荷叶小心地塞进了荷包。

  起身去宣室殿和椒房殿,她要仔细地将一切看清楚。十年盟约已成灰烬,她要把灰烬中的所有火星都浇熄。胳膊粗细的龙凤烛插满殿堂,七彩孔雀羽绣出的龙风共翔图垂在堂前。轧金为丝,雕玉为饰,大红的“喜”字宫灯从宣室殿直挂到椒房殿,地上是火红的猩猩毡,虚空是大红的灯笼,到处通红一片。乍一看,觉得俗气,看细了,却觉得唯这极致的俗气才能真正渲染出铺天盖地的喜气。

  赞者高呼:“吉时到。”

  鼓瑟齐鸣,歌声震耳。

  “桃之天天,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刘弗陵腰系红带,身披红袍,从宣室殿缓步而出,沿着红毯向椒房殿行去。突然,他的步子顿住。

  只见一袭绿裙在不远处的凤阁上随风轻摆。

  万红丛中一点绿,刺得人目疼。

  她在暗,他在明。

  他看不清楚她,而他的一举一动却会尽人她眼。

  皇上站立不动,赞者着急,却不敢出声催促,只能轻轻抬手,让鼓乐声奏得更响。

  在鼓乐的催促下,刘弗陵面带微笑,一步步走向椒房殿。一截红毯,如走了一生。但无论多慢,最终还是走到了椒房殿前。

  殿门缓缓打开,上官小妹身着大红凤冠霞帔,端坐在凤榻上。

  老嬷嬷将谷草秆、麸皮、瓜子、花生、核桃、栗子大把大把地撒到小妹脚前,同时高声念诵赞词。

  刘弗陵踩着象征多子多孙的喜果,坐到了小妹身旁。

  礼者捧上合卺酒,刘弗陵和上官小妹头并头,臂把臂,举杯共饮。杯中酒未尽,阁上的绿裙在风中倏忽一个飘扬,消失不见。

  刘弗陵手中的杯子一颤,未饮尽的酒洒在了小妹的袖幅上。

  上官小妹身子震了下,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酒喝完。

  云歌一步步离开。

  身后,椒房宫的朱红殿门缓缓合上;身前,只有黑漆漆、看不到一点光的漫长余生。

  红色、喜庆、鼓乐,都消失,只有安静的黑暗笼罩着她。

  走出未央宫,站在宫桥上,云歌停下了脚步。

  前方,是离开长安的路;后面,是威严的大汉皇宫。

  云歌突然用力,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绣鞋撕裂,上面的珍珠悄无声息地落到水中。

  云歌看着两手中各一半的绣鞋,平平伸出双手,倾斜,绣鞋从手心滑落,随流水而去。

  云歌再未回头,直直向长安城外行去。

  刚出城门未久。

  孟珏牵马而来:“云歌。”

  云歌冷冷看了他一眼,从他身侧走过。

  盂珏牵着马,沉默地走在云歌身侧。

  行了许久,云歌凝视着夜色深处,终于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送你一程。”

  云歌不再说话。

  长亭更短亭,孟珏竟是送了一程又一程。行出长安城老远,他仍然没有回去的意思。

  云歌道:“你回去吧!回家的路,不会迷失。”

  孟珏未说话,仍然陪着云歌行路。

  云歌叹气,指了指前面直通天际的路:“你要陪我一直走下去吗?”又指了指身后的长安城,“你舍得那里吗?”

  孟珏沉默了一瞬,停住了脚步:“见到你三哥,代我向他问好。”

  云歌诧异:“你认识我三哥?”转念间,又是一声冷哼,“‘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行事前的准备功夫做得真足!只怕你比我还清楚我家的事情,我正在纳闷我爹娘为何会离开汉朝,你是不是也知道,说给我听听。”

  “我的确打听过,但毫无头绪。刘彻残忍嗜杀,卫太子之乱时,长安城死了几万人,知道旧事的人已不多。零星知道的几个人也都成了隐者,无处可寻。”

  云歌冷嘲:“原来盂公子也有办不到的事情。”

  孟珏笑中有苦涩:“云歌,这个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如你一般,平安、富足地长大。我每走一步,若不小心,结果不是走错路,而是万劫不复。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对’与‘错’判断,更多的人是在对错之间行走,譬如我对霍成君,刘弗陵对上官小妹,我们只能在现实面前选择。”

  云歌猛地敲了下自己的头:“我们长安城相识,长安城别离。今后你是你,我是我,我还和你纠缠这些事情做什么?”

  孟珏微笑地凝视着云歌:

  “云歌,长安城内,我一切的刻意都不是为了‘认识’,而是为了‘重逢’。纠缠,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结束?”孟珏的声音温柔,却坚决,“永不。”

  云歌愕然:“重逢?”

  孟珏将手中的缰绳交给云歌:“回家好好休息,我给你一段时间养好伤口。等我忙完这一段,好好盖一座大府邸,我会去接你。”

  “孟珏,你把话说清楚,你是不是又玩什么阴谋?”

  孟珏淡淡说:“才发现梦中的完美君子原来也是如我们一般的凡夫俗子,你现在不会有心情听一个很长的故事。等将来,我会一点一滴都告诉你,你不听都不行。”

  刻意忽略的疼痛,刹那席卷全身,云歌屏住呼吸,方可站稳身子。她疲惫地说:“他和你不一样。孟珏,我不会再见你。”牵过了马,“谢谢你的马。”

  孟珏淡嘲:“只是你以为他和我不同,他并没有和我不同。”

  云歌的力气已经全部用来镇压心中的伤痛,再无力说话。紧拽着马鞍,翻身上马,人如箭一般飞出。

  孟珏凝视着马上的绿衣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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