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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云歌知道刘弗陵可不会和她说这些事情,遂侧头看向于安:“于安,你不是一直想看我舞刀吗?”

  于安轻咳了两声:“王爷小时生得十分俊美,卫太子殿下见了小王爷,赞说‘宋玉不如’。传闻宋玉小名叫‘玉奴’,宫里妃嫔就笑称小王爷为‘玉奴’,小王爷很不乐意,抱怨说‘太子千岁说了,玉奴不如我美丽’,一副很委屈的样子,众人大笑。当时先皇也在,戏笑地说:‘贺儿的话有理,可不能让玉奴沾了我家贺奴的光。’从此后,大家都呼王爷为‘贺奴’。当时皇上还未出生,只怕皇上也是第一次听闻王爷小名的由来。”

  往事历历犹在目,却已沧海桑田,人事几换。

  刘贺似笑非笑,凝视着茶釜上升起的缭缭烟雾。

  刘弗陵也是怔怔出神。他两三岁时,太子和父皇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张,到太子死后,父皇越发阴沉,几乎从没有听到父皇的笑声。此时听于安道来,刘弗陵只觉陌生。

  云歌牵着四月和红衣的手,向殿外行去:“我带你们去别的宫殿转转。”

  四月和红衣频频回头看刘贺,刘贺没什么表情,她们只能被云歌半拖半哄地带出了宫殿。于安也安静退到了殿外,掩上了殿门。

  刘弗陵起身走了几步,站在了半开的杏花前:“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多少年前?”

  “五年前,皇上十六岁时,臣在甘泉宫第一次得见圣颜。”那一年,他失去了二弟,他永不可能忘记。

  刘弗陵微笑:“我却记得是十七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当时你正躲在这株杏树上偷吃杏子。”

  刘贺惊讶地思索,猛地从席上跳起:“你……你是那个叫我‘哥哥’,问我要杏子吃的小孩?”

  刘弗陵微笑:“十七年没见,你竟然还把我当做迷路的少爷公子。我却已经知道你是刘贺,你输了。”

  刘贺呆呆望着刘弗陵,一脸不可思议。

  当年卫太子刚死,先皇已近七十,嫡位仍虚悬,所有皇子都如热锅上的蚂蚁,急不可耐。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父王——昌邑哀王刘髓。

  先皇寿辰,诏了所有皇子进京贺寿,各位皇子也纷纷带了最中意的儿子。因为彼此都知道,皇位不仅仅是传给皇子,将来还是传给皇孙。如果有武帝中意的皇孙,自己的希望自会更大。

  他并不是父王最中意的孩子,可他是皇爷爷最爱的孙子,也是母亲唯一的孩子,所以不管父王乐意不乐意,他都会随父王同赴长安。

  在母亲的千嘱咐、万叮咛中,他上了驰往长安的马车。

  虽然母亲对他极好,父王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可在他心中,他却更亲近父王。父王虽然十分风流多情,还有一点点权欲,但并不是强求的人。若太子不死,父王也是懒得动心,他会很愿意守着昌邑,四处偷偷寻访着美女过日子。可母亲却不一样,母亲对权欲的渴望让他害怕,母亲的冷酷也让他害怕。他知道母亲将和父亲睡过觉的侍女活活杖毙,也知道其他妃子生的弟弟死的疑点多多,他甚至能感觉出父王笑容下对母亲的畏惧厌恶。

  从昌邑到长安,要走不少路。

  漫漫旅途,父亲对他不算亲近。父亲的旅途有美人相伴,并不孤单,可他的旅途很寂寞,所以他有很多时间思考母亲的话,思考父亲的话,思考母亲的性格,思考父亲的性格,思考他若做了太子,他的世界会如何。

  当马车到长安时,他作了个决定,他不可以让母亲得到皇位。

  是的,他不能让母亲得到皇位。如果这个皇位是父亲的,他很愿意当太子,可是这个皇位怎么可能是父亲的?

  吕后的“丰功伟绩”是每个刘氏子孙都熟读了的。窦太后为了专权,当年差点杀死皇爷爷的故事,他也听先生讲过的。

  他可不想像惠帝刘盈,年纪轻轻就被母亲吕后的残忍给郁闷死了。他也不觉得自己会幸运如皇爷爷,有个陈阿娇可以帮着他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皇爷爷可是七岁就用“金屋藏娇”把陈氏一族骗得给自己效死命,他今年已经十一,却没看到有哪个强大的外戚可以依靠。

  所以,母亲还是把她的“雄才大略”留在昌邑国施展、施展就可以了。他到时候再郁闷,也有限。父王,也可以多活几年。

  既然他作了决定,那么他所有的行为都是拼了命地和母亲的叮嘱反着来。

  诵书,其余皇孙诵四书五经,他背淫诗艳赋。

  武艺,其余皇孙骑马、射箭、扛鼎,虎虎生威,他却舞着一柄秀气的越女剑,把花拳秀腿当风流倜傥。

  父王郁闷,他更郁闷。

  他也是少年儿郎,怎么可能没有争强好胜的心?又怎么可能愿意让别人嘲笑他?他也想一剑舞罢,满堂喝彩,也想看到皇爷爷赞许的目光,而不是逐渐失望暗淡的目光。

  可是,他不能。

  当他从宴席上偷偷溜走,逛到昭阳殿时,看到满株杏子正结得好。

  起先在前殿,面对佳肴,毫无胃口,此时却突然饿了,遂爬到树上,开始吃杏子。

  听到外面寻找他的宦官来回了几趟,频频呼着他的名字,他毫不理会,只想藏在浓荫间,将烦恼郁闷暂时抛到脑后。

  人语、脚步都消失。

  只初夏的阳光安静地从绿叶中落下。

  他眯着眼睛,眺望着蓝天,随手摘一颗杏子,吃完,再随手摘一颗。

  “‘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你这样吃杏子,小心肚子疼!”

  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孩,站在树下,双手背负,仰着头,一本正经地教育他,眼睛里面却全是“谗”字。

  他讥笑,扔了一颗杏子给小儿。

  小儿犹豫了下,握着杏子开始吃。吃完,又抬头看着他。

  他又扔了一颗给小儿。

  一个躺于树上,一个站在树下,吃杏。

  大概他太郁闷了,也大概觉得树下的小儿年龄还小,什么都不会懂,所以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和小儿说话。

  他告诉小儿,他是大臣的公子,偷偷从宴席溜出来的。

  小儿说自己也是大臣的公子,不小心就走到这个院子里来了。

  他隐晦地说着自己的烦恼,吹嘘自己武功十分高强,文采也甚得先生夸赞。还点评着朝堂上的人与事,告诉小儿,若他生在皇家,凭他的能力绝对可以做好皇帝。

  小儿咬着杏子点头,“我相信哥哥。”

  他有英雄不能得志的失意,还有落寞的荒唐感,自己竟然和一个四岁小儿吃杏谈心。

  小儿边吃杏子,边说着他的烦恼,被母亲逼着干这干那,一定要出色,一定要比别人做得好,一定要比别的兄弟更得父亲欢心。

  他在树上大笑,小儿的烦恼不也是他的烦恼?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看来小儿的母亲也不是个“温良恭顺”的女人。他们既是母亲的依靠,又是母亲的棋子。每家都有每一家的争斗。

  不过四五岁,小儿却口齿清晰,谈吐有度。

  他惊讶,“你父亲是谁?”

  小儿反问:“你父亲是谁?”

  他笑而不答,小儿也只是笑吃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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