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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涵柔见气氛有缓和,接了宫女手中托盘将新沏的枫露茶亲手奉至太后面前。太后冷冷瞥了她一眼,不肯去接。涵柔教那一扫而过的目光瞧得周身一凛,把茶盅搁在几上慌忙退开,一颗心没来由地扑扑跳得厉害。

  不多时太医院主事的正副院判三人一传至殿中,一齐行礼叩拜如仪。皇帝见张密老迈,就要赐座。此等大事临头,张密诚惶诚恐却不敢领受。涵柔觑一眼太后颜色,见她并不发话,得了皇帝示下便向三人道:“昨儿一夜光景,可有什么眉目了?”张密拱手,“不负娘娘重托,臣等昨夜颇有所得,已大致查清事情始末。不过……微臣斗胆,还须讨皇上几句话。”皇帝回以短促一字,“说。”张密道:“昨夜之前,皇上近来可有何不适之感?”

  皇帝略一思量,道:“近来并无甚不妥,许是诸事繁杂,易觉倦怠罢了。”张密听得此话眉头一紧,却是一场凝重,“皇上常感倦怠?”他点一点头,“近日时感嗜睡乏力,遇事难以专注。”凝神细想一想,又道,“曾一两回骤觉目眩神昏,但只须臾,旋又安然无恙,便不曾惊动太医院。”话音未落只见堂下三人尽皆变了脸色,他不免惊疑,“怎么?”张密膝上一软先领头跪了下去。顿首颤声道,“皇上,臣等昨夜查验了皇上一日所进一应膳食,于皇上日常饮用的参汤之内,尝出分量很轻的西域草乌头……而今看来,皇上为此毒所害,已非一日两日。”

  “什么?”太后闻言色变,脱口惊呼。涵柔亦震惊有加。皇帝面不改色,只问:“西域草乌头?”张密恭声道:“是,皇上。依皇上方才所言,的确是身中此毒之状。此药产自西域,医治肌骨经络寒症,颇有奇效,于常人却为剧毒之物。无病之人如大量误食,可当即毙命;若日服少许,起初唯觉气力不支、神思昏聩;日久毒聚体内,一旦毒发则四肢麻痹、喘息艰难,无药可医。”

  方太医接下去道:“汤中药量甚轻,日久才见效用。许是投毒日短,皇上虽有困乏等症,自脉象上看尚不曾教毒性侵体,即时调理应无大碍。许是皇上昨夜饮酒,药性为酒力所激才致骤然发作。若非因此发现投毒之事,皇上每日饮那参汤,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如此一番话后,在场之人面上俱是青白不定,教其间可怖之意惊得难发一言。皇帝本已面色不善,此时渐显出铁青来,口气冰冷,“要夹带入宫自然不易——去御药房,查明近来可有哪宫领取此药。”赵忠敬呆愣片刻片时才醒过神来,急急领命而去。

  赵忠敬领着御药房掌事太监姜楚善回至长乐宫时,只觉殿中气氛重得诡异。皇帝一言不发,太后端坐在旁不疾不徐捻着手中一串檀木念珠,皇后以下人人噤若寒蝉。姜楚善行过礼后伏在地下大气不敢出,听得皇帝一声吩咐,“说。”叩了个头,才道:“皇上命奴才所查西域草乌头一味,宫中已多年无有此药了。”

  皇帝眉心一拧,瞥一眼近旁几个太医,方太医便问:“西域草乌头甚罕见,记得地方时有上贡,宫中怎会无有此药?”姜楚善道:“地方确有上贡,宫内却不曾分得。安国夫人宿疾需此药,十余年前先帝在时,懿敬皇后便有旨意,年年上贡的西域草乌头皆径直送往毅章候府上去的。皇上若寻此味药,怕只有李府上有。”

  “李家?”皇帝低声叨念,轻得辨不出口吻,视线好似不经意地向涵柔扫去,无端却是寒浸浸地怕人。涵柔正为姜楚善所言大惊失色,猝然撞上他隐见猜疑的目光,不由征在当地,遍体僵直。

  苏堇,参汤,西域草乌头,弑君谋逆,李家……阴谋——一定是阴谋!

  一点渐次串联,穿越眼前迷雾恍惚能够触及隐匿的真相,奈何涵柔此际心乱如麻,理不出一点头绪。

  皇帝忽问:“茶水上的那丫头呢?”赵忠敬道:“奴才已着人看管了起来,只待皇上示下。”他“嗯”了一声,神情疏懒只作随口一句,“苏堇……原是皇后手下的人吧?”涵柔脸色一白,犹不及张口已听太后把手中佛珠向案上啪地一撂,“怎么?投毒的奴婢,竟是皇后的人吗?”

  她惶然垂手,稍一支吾,硬着头皮回话,“苏堇……苏堇本在未央宫下,儿臣见长乐宫缺人手,才……才调拨过来的。”太后一味冷笑,毫不掩饰震怒非常,“毅章候……不正是皇后的外祖父吗?人,是皇后近身使过的人,药,是皇后母家才有的药,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皇后脱得了干系吗?那奴婢是不是为你所使!”

  厉叱劈面而来,涵柔猝不及防唯有哑口无言,刹那间百千个念头转过,思绪纷乱如要把颅脑炸裂,寻不出能为自己辩白的有力字句。仓皇无措之际她下意识转首,求助的眼神正迎上皇帝相望的视线,却见他眸中的光彩晦涩难明。

  皇帝很快移开眼去,淡淡开口,“母后,无凭无据,怎能随意指责猜疑皇后?”太后冷冷扫视涵柔一眼,回过脸来,痛心满面,“皇上,罪证条条桩桩直指皇后,如何是无凭无据?皇上素来爱重皇后,母后不是不知,可如今她阴谋要置你于死地啊!”皇帝不禁皱了眉,耐不住沉声截过,“真相尚未查明,母后如何说这样的话?皇后不会谋害朕,皇后没有理由谋害朕。”

  太后深吸一口气,愈发沉下脸来,一字一字有如利刃剜骨,“皇上就不曾想过吗?万一皇上有个好歹,太子年幼无知,天下便为皇后做主,便为李氏族人做主……”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结,坚冰沉甸甸地压上人心头来,他的眼皮不易察觉地跳了一跳。

  涵柔一顺不瞬凝视着他的脸,他的淡漠神情几乎没有分毫改变,只紧抿着唇,不言不语。

  僵持不过须臾,太后搭了洪嬷嬷的手缓缓起身,冷然传令,“来人,带皇后回未央宫去,即刻起不得擅自出入。长乐宫厨下的奴才及中宫上下人等,一应收押掖庭狱听候审问。”

  “母后……”皇帝出言阻拦,语气微显无力,“母后年纪大了,原不该教母后操心的。交由皇后去差吧。”

  “谦儿!”太后再不能按捺胸中不满,声色俱厉,“皇后待罪之身,自白尚且无力如何讯问他人?毕竟是中宫之主——此事,母后要亲自过问。娘绝不能容许心怀不轨之人潜藏于皇上身侧!”他欲言又止,蹙着眉终只得作罢。

  涵柔听任太后发落已毕。反倒骤然心静如水,徐徐敛衣下拜,坦然举目字字诚恳,“皇上,妾绝不曾有过如此大逆不道之念。投毒之事,妾一无所知。”即便也这样望着她,眼底神色变幻。

  “朕信你。”那样轻的话语一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气里,她却清晰无比地听在了心头,微微颔首以眸中温然笑意回应。他很快别开脸去仿佛不忍再看,摆一摆手,“送皇后回去。”

  毓秀宫。

  永暄闹着不肯吃东西,宸雪见一众乳母无计可施,只得把孩子领到身边,半哄半骗亲喂他吃了半碗粥。宁瑶跟了过来,五岁多的孩子乖巧懂事,在旁劝着弟弟不要任性,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宸雪昨儿一夜辗转,此时虽仍心神不定,瞧着跟前粉妆玉琢一双儿女毕竟宽慰,绷了许久的脸上渐有了笑容。

  浣秋疾步行入,上前附至耳畔,“娘娘,出事了。皇后娘娘已被禁足查问。”

  宸雪意识有一瞬的空白,再回过神来,只听膝上小人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才惊觉手中余下的半碗热粥合在了永暄身上,顿时手忙脚乱。

  涵柔才入未央宫门,掖庭狱已奉命来拿人,另有八名年岁颇长的宫女同行而来,接受中宫一应事务。灾祸猝气突然,上下不免乱作一团,惊呼啼哭声此起彼伏。涵柔就立在中庭,面不改色瞧着掖庭狱辖下的太监动手,见主事的掖庭令赔罪再三,只置若罔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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