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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穆远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对于她的拒绝,他早已习惯而且绝对不会透露情绪。但是在听到雪芝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竟显得有些兴奋——来回走了两圈,转过身道:

  “那我们早些出发吧,我这就叫人去准备行囊。”

  “嗯。”

  夜幕降临。

  朝雪楼的南厢房门前。

  雪芝轻轻敲门,然后推门进去。

  冷月几条,寒光幽照回廊。黑夜中,画卷和器具都显得精致而孤独,厢房中飘逸着茶香。一个男子背对着门,坐在轮椅上,月色沐浴了他一身柔光。

  “我就要出远门了,”雪芝走上前一步,想了许久,“会让人照顾好你。”

  上官透没有说话。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雪芝又说:“我出去的这段时间,会很想你。”

  上官透半侧过脸,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她亦回望着他,眼带笑意。在她看来,那样恐怖乃至让人无法联想到是人类的脸孔,似乎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张脸。

  “我就知道你肯定有想说的。”她笑着,快步走到他面前,蹲坐下,然后轻轻伏在他的膝盖上,握住他修长却残破的手指,“你想说换季了,让我注意身体对不对?我当然会注意的。”

  上官透看着她,依然不说话。他不能说话。

  雪芝就像一只黏人却安静的雪猫,在他的膝上轻蹭着。

  这样清冷的月夜,她却似乎拥有了全天下最大的幸福。

  上官透眨眨眼——那一双长在皮开肉绽的容颜上双眼,在月光中是如此明亮。可是,很快红了。他用手背回蹭着雪芝的脸,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她浓密的发间。

  她感受到了,却未表现出一丝伤感。她只是闭着眼,微笑着说:“透哥哥不要难过,只要芝儿在,就会让你开心的。”

  他看着她半睁着的漆黑瞳孔,吞了吞唾沫,却发不出一个字。

  其实他很想说:雪芝,你明明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为何还要这样?

  这一夜温暖却又寂寞。就像过去的六年,她在满足于心安中度过的六年的每一个夜。

  花香虫鸣的夜。

  其实,上官透和雪芝的劫难事撮合了很多夫妇。例如仲涛和裘红袖。然而,在初闻上官远耗之时,裘红袖并没有考虑过仲涛。就是直到雪芝这回前往苏州之前,她都没有同意和仲涛在一起。

  裘红袖一直都是那种自我为中心的女人。她不怕孤独终老,也不怕闲言闲语。而且她认定了男人就是往骨子里的贱,她在同男人花前月下的时候,从来不愿意把心交出去。

  上官透重伤的时候,裘红袖和仲涛是最先赶来看他的。他们几乎每几个月就会长途跋涉赶到重火宫一次,就算再忙,也会发信函给雪芝询问上官透的近况。

  但是,自从雪芝和穆远成亲,他们就断了联络。雪芝完全理解他们这样做的原由,而且就算有一天他们带着大批人马上门劫人也不会是出乎意料之事。

  所以,雪芝也早就猜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态度。

  很多年没有回到苏州。

  她抵达苏州的一日,城内起了大雾。

  暮春时节,疏花暗香。清晨的雾气,在一片片吹落的柳树红花中游走,就像挂上了薄纱,透明细白,朦胧一片,把柳树枝条勾勒得更加嫩绿。

  远处的楼房早已湮没在大雾中,屋顶纱窗像是挂上了垂帘一般。窗台上的花儿恬静地仰头,花骨朵儿变成一团团白雾中的红晕。天方亮,整个城市渐渐苏醒过来,仿佛梦已和雾连成了一片。

  春风十里。雪芝终于在两岸红楼碧瓦中望见一栋酒楼上挑起的菱形酒牌:仙山英州。

  春阳淡柔,照应在那木制的酒牌上。大红色的四角灯笼,也被朝阳照得一如新制。

  这个时段酒客不多。

  裘红袖也在接到书信后早早地准备好接见雪芝。接待男子的时候,她鲜少下楼。但对于女子,她从来都是给予十分的尊重。她站在岸边,艳丽胜似两岸的七里香。

  只是在和雪芝见面后,她的态度冰冷得几乎令人失去知觉。

  “雪宫主,有何贵干?”

  雪芝掀开珠帘,从船上下来,轻身跃到岸上:“红袖姐姐。”

  “进来坐吧。”裘红袖看了一眼随后上岸的穆远和重适,冷笑一下,话还未说完就转过身去。

  “穆远哥,你先带着适儿去逛逛好么。”

  穆远点点头,摸摸重适的头,抱他骑上自己的肩,逛街去了。

  雪芝看着他高挑的背影,突然发觉近些年他瘦了很多。过度的繁忙仿佛让他的骨架子都瘦了不少。她一直注视着他,直到他彻底没入闹市区,才进了仙山英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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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裘红袖命人替雪芝沏茶,又冷冰冰地问她要吃什么。她摆摆手问仲涛去了何处。裘红袖句“他死了”就完事。雪芝哭笑不得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想了半晌,还是起身道:“我不过路过此地,想着来看看红袖姐姐,既然姐姐安好,便不多打扰了。”

  “慢走不送。”裘红袖双眼飘到了窗外,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还没下肚,胸膛已经剧烈起伏,直到雪芝走到门前,她终于忍不住,狠狠拍桌,站起来道:“重雪芝,你回来!”

  雪芝站住脚:“红袖姐姐还有何指教?”

  “既然咱们都是多年的姐们儿了,有的事就不要遮遮掩掩,开门见山谈谈。”裘红袖冲到她面前,怒道,“你知道么,狼牙听说你要来,一大早就离开,说等你走再回来。你说,光头变成那样,你就嫌弃他了?好吧,我承认他变成那样确实配不上品貌双全的重大宫主,你改嫁了也就算了,还弄得天下皆知,你这样对得起一品透以前对你一往情深么?”

  “我自然对不起他。”

  她这么一说,反倒让裘红袖说不出话了。裘红袖摇摇头,冷静了许多,态度也软了下来:“那你这是什么意思?”见她看着自己没说话,又道:“确实,你还年轻,要跟个废人这么过一辈子,是谁都受不了。姐姐不是不理解你,只是……那人是一品透啊。”

  “是,我欠他的。”雪芝淡淡笑道,“无论我做什么,都弥补不了欠他的。”

  “儿子都长这么大……你们夫妻还有谁欠谁的?只是,改嫁以后,千万不要丢了他。他这人我最清楚,有什么不高兴的,全部都往心里搁,死都不会说出来的。更何况他现在也说不出……”

  “他死了。”雪芝打断道。

  “所以我才说——什么?”裘红袖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耳光,愣愣地看着她。

  在苍茫的白雾中,春日的苏州失去了鲜明的色彩,轮廓也变得模模糊糊。满目的红楼仿佛化作了海市蜃楼,不再精致,不再明媚。

  裘红袖反应很快,立刻笑得有一丝轻蔑:“你是在为自己改嫁找借口吧。”

  雪芝静静地看着她,许久,才又次重复道:“他死了。”

  她已经调整好了心情,没有表现失态。只是在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一颗巨大的泪水从眼眶中落下,毫无预警地。

  她认定自己能够平静地诉说这一切,她也做到了。

  看着裘红袖那张妆容精致的面容在瞬间变得悲恸不已,她不是没有受到影响。只是,她不能继续哭。如果她哭了,大概真的会做出很多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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