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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


  她没有笑意的一笑。

  “至于我,我看着你,朱棣,我也会努力的活下去,看着你,诅咒你的江山,诅咒你子孙不孝,后代不贤,诅咒你朱氏家族代代尽出怪胎,诅咒你朱家皇帝终有一日自毁长城为人夺去江山,诅咒你朱家皇帝终有一日如我一般为人所掳被人斩草除根,诅咒你朱家皇帝终有一日如我娘亲兄弟一般投缳自尽,亲人死绝。”

  她字字都说得平静,却字字都满溢莫大恨意,字字都似乎自冰水中浸泡,再自血水中捞出,我怔怔的听着,只觉得心中寒意森森,冥冥中似见苍青天穹,随着这噬血誓言,缓缓裂开豁隙少许,现出黑光一闪,沉沉笼罩向威严华炳的紫禁城上空。

  而父亲,已经不能自己的颤抖起来,脸色苍白。

  半晌,他嘎声道:“怀素,你就这么任人诅咒你的家族?你……”

  我漠然的看着他,道:“我的家族?……难道你以为经历今夜种种,我和你还有任何情分?难道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认为这个无耻的家族,是?我?的?家族?”

  他震了震,脸色铁青。

  我一字字道:“我和你,恩断义绝,自今日起,朱怀素已死,世间只余刘怀素。”

  对他淡淡一笑,我道:“朱家之事,与我何干?”

  他颤抖得越发剧烈,却说不出话,我平静的道:“你对我,生而不养,我对你,自然也无需尽孝至终,所谓赐生之恩,这些年,我也算还了你了,如今两不相欠,落得干净。”

  他脸色青灰有如死尸,我不再看他,一摆头,跟随来的暗卫抢进,将方崎姐弟解缚扶了出来。

  乾清宫外,十二卫禁卫军再次围了过来,然而父亲在我手,无人敢于妄动。

  我将剑身按了按,道:“陛下,劳烦再送一程罢?”

  父亲有些僵直的挪动步伐,我道:“这回是远路,便舆是乘不成了,给陛下牵匹马来。”

  暗卫牵过一匹没有鞍鞯的马来,父亲面有难色,我笑道:“抱歉,御马监的马鞍都是由太监分开保管,我们只找到两匹有鞍鞯的马,得照顾伤者……陛下您这么快就坐不得没有鞍鞯的马了?也是,当了皇帝嘛,自然身娇肉贵了,那你去坐那匹可好?”

  我随手一指,父亲看去,方崎正坐在马鞍之上,腰背挺直,噙着一抹冷笑,看他。

  他立即默不作声爬上那匹没有鞍鞯的马,我随后跃上,剑尖仍然抵着他后心,暗卫随后纷纷上马,一路驰出内宫。

  过宫门,出皇城门,父亲在我手,一路无人敢挡。

  听得身后蹄声如雷,回头看去烟尘滚滚,禁卫军亦步亦趋跟随我们的队伍,看去倒似我的随从护卫一般,我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向着天边那一抹晨曦驰去。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刚蒙蒙亮,街道寂静无人,偶有早起的人路过,都被肃杀的军队惊得避到一旁,满面惶然的注视着这奇怪的队伍。

  疾驰中,我凝目注视父亲宽阔的后背,心中悲凉酸楚,自昨夜至今日,我历经隐瞒,欺骗,背叛,惊痛,最终披一身惊雷雨电,一路浴血向前,闯宫杀人,血流成河,将亲生父亲逼挟于剑下,最终换得如今结果,今日之后,我与眼前这人,注定亲情断绝,相见无期,那许多日子的相对微笑,言语晏晏,共襄军务,指点沙场,到如今物是人非,愤然相绝,其最终决裂与历经波折换来的自由,代价何其惨烈!

  仰首向天,虔心默祷。

  娘,对不起,我,终,忍无可忍。

  望你谅我。

  马背颤动中,父亲似也在叹息,良久,他低低道:“怀素,朕……我一直视你为最可看重的女儿。”

  我微微出神,半晌道:“靖难之中,是如此,靖难之后,你扪心自问,你想到我时,第一感受,是喜欢,还是戒备与不安?”

  他默然。

  我凄凉一笑:“你枉称是我父亲,枉自我在燕王府也呆过不短日子,你竟不知道我为人!你所孜孜以求的那些,在我眼里,莫如尘埃,可笑你竟为这些尘埃,算计于我!”

  他震了震,半晌,低声暗哑的道:“……怀素,你没完全恨我恨到不可挽回对不对?我也不希望如此……怀素,你放下剑……我发誓,过往一切,我绝不追究,方家姐弟,我放了,不死营你要想要,也还你……怀素,放下剑,我们是父女,父女之间不该发生这些,怀素……相信我,我以帝王之血发誓!”

  我不答。

  他以为我心动,大喜之下便欲转身,我剑尖动也不动,他这一转身,衣服立即哧的一声,赫得他半扭着身子立即不敢再动,半晌再慢慢扭回去。

  “帝王之血?”我懒懒而讥诮的笑,“留着你那永远算不上正宗的帝王之血罢,事到如今,我若再相信你的誓言,那我真不配是刘怀素了。”

  父亲似是忍无可忍,怒道:“朕是天子,一言九鼎!”

  我仿若挥苍蝇般挥挥手,“你那九鼎之重的天子之言,去和你的臣子们使,比如道衍,我想他也一定见识了你的九鼎重诺了。”

  他哑口无言,我想了想又道:“若你尚存一丝良心,我望你记得,多年前我献计于你,智取宁王时,曾和你约定过两个条件。”

  他冷哼一声。

  我怅然道:“做不做得到也由你罢,我却是奈何不得了……所谓上位者,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可患难不可共富贵,也是通例……只是你记住,你若真翻悔,伤及无辜,那我穷尽天涯,拼着玉石俱焚,也必取你性命!”

  他冷声道:“你当我十二卫禁卫军虚设?当我麾下重兵虚设?当重重深宫守卫虚设?今日不过你来得太快,若是我来得及调兵,哪有你的好处?”

  我淡淡道:“有一便有二,山庄的手段,对抗千军也许难能,但要决心要将一个人置于死地,无论他身处万军之中,还是久藏隐秘之地,我们终究是有办法的。”

  笑一笑,我道:“便是杀不了你,吓也吓死你……你若以后几十载的日子都在惶惶不安风声鹤唳中度过,那滋味,想必也好受得很?”

  他窒了一窒,稍倾阴声道:“你放心,朕自然会记住你的话,会好好待他们的。”

  我心中一紧,凝目注视他道:“你什么意思?”

  他平静的道:“没什么意思,你不必多想,朕承诺过你,不伤害你在乎的人,自然不会伤害。”

  我看了他半晌,慢慢道:“望你莫耍花样。”招手示意弃善过来,道:“师伯,可通知了?”

  他道:“放心。”

  我点点头,道:“劳驾,给陛下一点能够提醒他行事有度的好东西吧。”

  弃善立即很高兴的自他革囊里摸出一枚黑色药丸。

  父亲瞪大眼睛,骇然道:“你要干什么?”

  弃善眼一瞪眉一竖,“干什么?送你灵丹妙药,助你这个狗皇帝肠穿肚烂益寿延年!”

  父亲惊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剑锋入肉,努力挣扎转过身来嘶声道:“怀素,怀素,你怎可狠心如此?我是你父亲呀……你怎么能给我下毒?”

  我垂下眼睫,不理不睬,弃善早已一捏父亲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将那药丸塞在父亲口中,还拍了拍他胸口顺气以使药丸迅速下肚,对父亲的怒目仿若未见。

  父亲又惊又怒,终于乱了方寸,慌声道:“你给我吃了什么……这是什么?”

  我淡淡道:“没什么,控心丸而已。”

  “控心丸……什么意思……”父亲抖着嘴唇语不成声。

  “就是名字的意思,”我看看追来的军队,有渐趋庞大之势,微笑道:“控尔心肺,绝尔生机,三日不解,心脉碎裂而死。”

  “放心,我没打算杀你,我只是要这个三日的时间余地,因为你的誓言实在不可信,而为天下计,我也不能带着你从此流浪,所以,三日之后戌时,”我不看他脸色,伸指比了个三,“你派一个人出宫,到秦淮河沿岸,到时自会有人给你解药。”

  “记住,”我正色道:“只许一个人,不许布置军队,不许他人跟随,不许暗自跟踪,否则,你便和允炆去地下相见欢吧,我想他一定很乐意看见你。”

  他颤声道:“你……不可言而无信……”

  “放心,”我道,“言而无信这类事体,还是你比较擅长,我没兴趣。”

  抬眼看前方,城门已在近前,守卫城门的将领和军士听得蹄声震动,都跑出来看,见这阵势,脸色迷茫扎撒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我掏出宫中腰牌,道:“开门。”

  那守城官迟疑道:“现今时辰未到……”

  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瞄着被我挟制的父亲,即使父亲穿的是太监服饰,即使他小小官员不认识父亲,可是远远跟随着的十二卫禁军服饰,他还是认识的,眼见禁军焦灼,目光都在父亲身上,自然猜得到父亲身份非同凡响。

  父亲长叹一声,挥了挥手,道:“开门罢!”

  那守城官犹自犹豫,父亲骤然发怒,大声道:“朕的旨意你也敢不听么?”

  守城官瞪大了眼,看看父亲,看看我,再看看追上来却不敢上前的禁军,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浑身一哆嗦,扑通跪下就磕头请罪,弃善上前,一脚踢开他,道:“开门!不开我拆了你的骨头当门闩!”

  他忙不迭转身挥手,几个士兵跑过去,合力开了城门,我道:“陛下,如果你愿意你的禁军全数出城,致使整个内宫空虚,由得你,不过我不保证没人在你的无人保护的内宫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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