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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且看咫尺成天涯(二) 轰鸣声响彻天地,大块大块的石块沙土被雨水冲刷而下,互相撞击,再为那巨大的碰撞之力击得四处飞抛,侧后方,刚才那山洞所在的山崖宛如被上古神祗的雷霆万钧的利剑劈裂,崖壁正在诡异的裂开,半边山崖正沿着那嶙峋截面缓缓下沉,片刻之后,那断崖猛然一震,终于完全脱落山体轰然坠落,重重砸落山道,迸射出无数庞大山石。 我头一仰,大呼:“姑姑!”拼命一挣,欲从贺兰悠怀中挣脱。 他的手臂却如钢铁所铸,抱得我动弹不得,几乎震破耳朵的轰鸣声里,听得他在我耳侧冷酷的道:“你现在去只是送死,而你的姑姑的尸身,已经被砸进了断崖里,你便挖上一辈子,也挖不出来了。” 我怒极,霍的转头盯视他,恶狠狠道:“你有脸和我说这话?不是你,她会死?” 他微笑,我最恨的羞涩的微笑:“是,所以你不能轻举妄动,我还等着你报仇。” 他嘴上说话,脚下毫不松弛,抱着我,几个转折,已在那赤黄黑紫洪流奔来时掠上了前方一处看来比较安全的山崖,躲避时那些飞溅的碎石劈劈啪啪的打在他背上,声声惊心,然而他连脸色也不曾变过分毫。 我被他紧紧揽在怀里,站在这处山麓的最高峰,看着脚下洪流滚滚而过,看着先前陡峭的山崖瞬间消亡大半,被割裂的的山体转眼面目全非,想着姑姑长眠在这妙峰山内,因这天地之变连尸骸也猝然消逝,血肉与山石融为一体,我永生都无法再替她收殓,只能令她永远孤零零,飘荡于此。 却叫我,情何以堪? 茫茫雨幕,浩荡山风,我在雨中麻木的看着那一方山崖,却连一丝想哭的感觉都无,今日方才明白,痛至极处,原是无泪。 贺兰悠一直紧紧盯着我,忽然问我:“你很恨我?” 我默然。 他又问了句废话:“你,现在很痛苦,是吗?” 我神思不属,恍惚间也不想去理他,只漠然的看着那坍塌的山崖,感觉到自己的气力再渐渐回复,终究是不敢呆在他身边,挣出他的怀抱,贺兰悠也不拦我,任我站得远远。 我等着这天地之灾过去,心里盘算着,该立即下山,找到他们,然后赶回北平,对高煦和熙音,展开让他们痛悔终身的报复…… 眼角余光看见贺兰悠负手而立,仰首向天,似有沉吟之状,心下凛然,遂又挪远了些。 忽听贺兰悠轻轻一叹,道:“怀素,对不起。” 这句话利剑一般立即劈醒了我有些混沌的思绪,大惊之下我什么也来不及想,连头也不回,拼命向后一窜。 然而这一奔,本已渐渐恢复,于经脉中试探着缓缓流转的真力被突如其来的猛力施展打乱,立时在经脉中乱窜乱走,散入奇经八脉四肢百骸,令我浑身一阵僵麻,砰一声,摔倒在地。 我的脸贴在满地的雨水里,雨水里倒映一方绣着螭纹的银袍。 听得他喃喃道:“你终究还是太防备着我,果然一听那话便立即提气自保,你却不知,紫魂珠之效未完全恢复时,擅动真气的后果便是自锁经脉。” 我还来不及后悔,已听他黯然道:“你若有一分信任我,都不致落得如此。” 我怒极反笑,敢情他不可信任,还是我的错? 只是也懒得和他作口舌之争,他利用我的戒备之心,连手指都没动便逼得我自己制住了自己,终究是我智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然而当我看见他手掌一翻,掌心亮出几枚细如牛毫的银针时,我的脸色终于变了。 “你要干什么?” 贺兰悠蹲在我身边,温柔的道:“怀素,刚才我在想,是用一生的时间来等待一个也许无望的结局,为维持着见面时相对一揖的起码情谊而无尽忍耐好呢,还是拼着终生的决裂,来换一段永可铭记的时光好? 我一时听得不太明白,然而心内寒意那般不可抗拒的涌了上来,贺兰悠的语气如此平静,我却能感觉到他平静表面下掩藏着如涛拍岸的涌动思绪,和一往无前的悍厉的决心。 我咬着牙齿,从齿缝里逼出声音:“贺兰悠,不要让我恨你。” 他羞涩一笑:“怀素,你已经在恨我了。” 我哑口无言,看着他,温柔而怜悯的弹指。 后颈微麻,只如蚂蚁轻蛰了一口,我微微一震,突然觉得强大的疲倦之感席卷了我,脑海里的思绪却急速翻转起来,自幼至今的所有记忆,走马灯般在我眼前一一闪现,再一一远去,往事渐渐如蒙了白纱的天地,在我的视野里渐渐模糊,直至消逝不见。 记忆里两个少年,一个白衣一个银衣,都生的好风神,白衣的将一柄翠笛搁在腕间,淡淡的看着我,目光却深情无限,银衣的立在大漠的一轮明月里,偏过脸去不叫我看见。 他们来来去去,搅得我头昏。 某一幕场景掠过时,我微微睁大了眼睛,看见那马车底钻出的少年,一头好头发,真美。 他微微笑着,带点羞涩,蝴蝶般跳跃翩然的风致,耀着了我的眼。 他抬头,对我说: “我想让你跳过最痛苦的辰光,我想让你暂时忘记报仇的噬心滋味,我想,和你过一段最单纯的日子……” *** 甘肃临洮府,西北名邑,陇右重镇。 临洮府城外,岳麓山脚下一小村,名辛集。 此时正是饭时,辛集村靠近山脚的一处独门小院里,亦升起缕缕炊烟。 我将一盘清炒山笋,一碗山菇汤端上桌,叮叮叮的在粗瓷盘上敲筷子:“吃饭啦,阿悠悠悠……” 布帘一掀,阿悠从他的房间里探出头来,笑吟吟道:“素素,你每次这样叫我,我都觉得你是在唤猪。” 我眯眼笑:“阿悠,你敢说你不是猪?整日吃了睡睡了吃,除了偶尔去打打猎,你还做过什么?熟悉你的人知道你不过普通人家儿子,不熟悉的人看你这德行,八成会以为你是哪家逃出来的公子哥儿。” 阿悠掀帘的手顿了顿,顺势将门帘挽在门侧木钩上,转目对我笑道:“我懒些有什么关系?只要我将来的娘子勤快,我就一辈子享福啦。” 我脸一红,啐道:“胡吣什么!没个正经样儿,谁是你娘子?”一边盛了饭塞他手里,佯怒喝道:“快吃!” 阿悠也不以为意,笑嘻嘻接过,我看着他明若春风的眼眸,乌黑如缎长发,满目里笑光流溢,越发风华绝致,不知不觉心抽了抽。 他这绝色品貌,当真是普通人家能生出的么?自他来了,村里的姑娘有事没事总爱往我家跑,探讨刺绣啊,送些新鲜花朵啊,送些吃食啊,我不擅女红,不爱花草,对她们的吃食也兴趣缺缺,她们来自然不是为了我,然而阿悠总是微笑,微笑着拒绝,却又拒绝得不伤人心,引得那些怀春女子,越发蝴蝶般翩翩飞来。 每逢此时,我看着他客气里的冷漠,直奇怪那些满面红霞的村姑,如何就看不出他眼色里的厌憎?然而我想她们看不出是有理由的,眼前的人儿,那般的温柔,那般的和雅,生得画上的人物的风姿,偏生又有极好的风度,哪里有什么不妥了?真是怎么看怎么欢喜。 可我欢喜不起来,普通人家的儿子,有这般内敛高华,后天的好修养造就的疏离而又不致伤人的良好分寸? 看着他,我的心里总生出奇异的情绪,似欢喜又似憎恨,似激越又似苍凉,云烟般缥缈的惆怅,怒涛般冲击的激烈,百转千回,千丝万结。 我常常想,我不知道他,正如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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