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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我惊吓得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娘,我永远高贵明洁,纤尘不染的娘,此生从未如此狼狈过,除非,她曾经历过惨绝人寰的痛苦!

  痛呼一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呼喊什么,便已软倒在地。

  坐在榻前的杨姑姑泪流满面的回过头来,声音无限苍老:“小姐……来见夫人最后一面吧。”

  我已无法站起,只觉得自己是陷在一个深深的噩梦里,我呜咽着爬了过去,爬入噩梦的更深处,眼泪如泉奔涌而出,似要将一生的泪流干般越流越急,沾湿衣襟再湿了地面,洇化了地面本已快干的片片血迹,再被我的膝盖一路拖过,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蜿蜒的血线。

  这门口到榻前短短一段路,穷尽了我一生的力气,我希望它很快结束,却又希望它永远不要有尽头。

  终于挪到榻前,我在泪光中注视着娘,她一息尚存,知道我来了,却无力转头去看我,手指轻微挪动着,寻我的手,我急急将自己的手递过去,那仅存的微温的感觉令我悲恸不能自己,这是娘最后的体温,过了今夜,过了此刻,我这一生,都不能再触到了!

  紧紧攥住娘的手,泪眼朦胧里听见她气息微弱:“怀素……不要怪娘,支开你……”

  我浑身一震,突然明白了自己先前的奇怪感觉从何而来,娘不喜罚我跪,她说女儿膝下何尝没有黄金?更多的时候我犯过都是被关在自己卧室里抄书,娘更不可能罚我跪在藏鸦别院以外的地方,她说管教女儿也不必给别人看,娘今日一反常态,根本就是要支开我,不愿我眼见她垂死挣扎的惨状,为这一生留下永难磨灭的伤痛阴影!

  娘!我苦心孤诣,至死都为我着想的娘!

  午后的听风水榭里,风卷起的袍角上的那一点鲜红,突然飞快的闪过我眼前,我慢慢的颤抖起来,不能相信那时的娘已经病发!

  等等,病发……我突然直起腰,一把抓住杨姑姑:“告诉我,快告诉我,娘得的是什么病?娘有药,我看见有人给她送药,还有,传大夫,传大夫,快传大夫!!!”

  我狂叫着,歇斯底里:“你们为什么不救她,就看着她流血?寒碧,你给我快去找大夫,侯府的,全城的,最好的大夫,一起去找!!!”

  寒碧流着泪,在地下拼命磕头:“是是,我去我去……”

  枕上的娘,泪却流得急了:“……没用的……素……不要任性…… ……时间不多……你先听我说……”

  我却腾的一下跳起来:“我先救你,救了你,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听你说话!”拔腿就往外跑,然而一低首间我突然看见地面泊泊血迹,立时顿住。

  我纵不懂医,也知道一个人流这许多血,万难有生机,如果在我离开的这一瞬间娘去了,我便连她最后一面也不能见了!

  万难之中,杨姑姑突然长叹,缓声道:“小姐,听夫人的话,不要离开 ,没有人不想救她,她亦想努力的为你活下去,可是,终究是不能了。”

  我站住,忽地转身扑回,抓住娘的手:“你说什么,我听,我听!!!”

  娘眼里的光却已将散了,昔日流眄生辉的眸子里,那碧水清泉终将于此夜干涸,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缓缓的洇散在突然湿冷起来的空气里,感觉到庭院外的风突然凄厉起来,带着水气和黑暗之下久埋的泥土味道,慢慢移进了这间屋子,黑雾般沉沉压下,引得烛火飘闪欲灭。

  娘已经说不出话来,却挣扎着,从血沫和胸口空洞嘶哑的呼吸里,挤出断断续续几个字:“……答应……我……勇敢的活……下去……不……要……自苦……”

  我突然不流泪了,将双手盖上娘渐渐冷去的手:“我发誓,我会好好的活,这一生,不依附,不委屈,不迁就,不迟疑,勇敢的活下去!”

  娘的目光突然微微一亮,仿佛有两朵小小的星花瞬间闪耀,她绽出一朵艰难的微笑,这是一代红颜,绝世而惨淡的最后一笑,如昙花夜放,华美盛开于孤灯明灭中:“很好……刘家的女儿……终于。。可以不再为爱而死……”

  她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低到我必须紧紧俯伏在她唇侧方能辨清,当最后一个死字的尾音飘散在空中时,我听见娘吐出一口细微的长气。

  我突然俯身,轻轻靠上娘的唇。

  这最后一口气,渡在了我的胸膛里,从此,娘的气息将永远跟随我,我们的气息将混同在一起,共同继续体味这万丈红尘的繁华与悲欢,无论风雨颠沛,此生此世永不分离,她终于可以不用永远的离开我,只要我还一息尚存,她就与我同在。

  为她,我会好好的活。

  我平静了下来,我以我的执念留存住了最后的母亲的气息,这是我爱她的方式,我们永远在一起。

  体内,从先前狂奔时就感觉出的内脏的隐痛,因我此时的平静和麻木,突然疯狂的喧嚣起来,我忍着那小刀子搅动般的阴冷的痛,平静的问杨姑姑:“娘到底是什么病。”

  杨姑姑在娘逝去时已经下榻,看见我吸进了娘最后一口气,大惊之下欲待阻止,然而终究沉默着放弃,此时她端整衣裳,恭恭敬敬向娘行礼:“夫人,老奴是应该随你去的,但老奴舍不得小姐,她还未成人,老奴不能自己随你去享福,任她没知疼着热的人照顾,夫人放心,老奴拼了命,也会照顾好小姐。”

  随即一脸庄容的转向我:“小姐,夫人是旧毒发作而亡,这毒,是当年在云南曲靖攻打元梁王时,夫人当时因知道你父亲已娶妻,一怒之下,不顾自己已经怀孕,偷偷随沐侯上了战场,因此误中蛊毒,这些年,大家穷尽心力,四处搜寻良方妙药,终究是药石罔效。”

  “哦,”我淡淡道:“那我的父亲呢,他在何处?”

  杨姑姑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忽听得脚步杂沓声响起,直往内室而来。

  我们齐齐往门外望去,哐当一声,门被冲开,舅舅和干爹双双出现在门外。

  两人一眼看见室内景象,如遭雷击般顿住了。

  舅舅脸色惨白,嘴唇抖嗦不成句:“这这这这是是是怎么了了……”

  干爹的脸上却突然起了阵不正常的酡红,艳艳如晚霞般瞬间浸染上了他本有些苍白的脸,他突然弯下身,开始咳嗽,越咳越重,越咳越急,直至最后,唇角出现隐隐血丝。

  看到那丝血,我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忍耐其实却很想去做的事。

  “噗”

  我喷出一口血,倒在了娘的身边。

  第九章 长沟流月去无声(五)

  混沌。

  我想我是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眼前白雾茫茫,有很多人影来了又去,鬼魅般出没。

  然而身体的感觉却又不是混沌的,体内有种焦灼的裂痛,还有种彻骨的冷痛,两种痛似两条长满鳞片的蛇,缓缓的在我体内游动,每过之处,粗硬的鳞便扎破娇嫩的肺腑,鲜血淋漓。

  很热,又很冷,胸口似堵了块大石,石头上还扎了尖刺,一直刺进骨骼里,我觉得我听见骨骼被积压发出的吱吱声,在这样的大力下,我的五脏六腑都快要粉碎。

  疼痛与窒息令我想叫,想喊,想张开嘴,把看见的所有人先咬个痛快。

  然而我却一丝一毫也动不得,细微的意识在缓慢浮游,能清晰的感觉到身侧的人物与对话,却无法参与。

  这种隔了镜子看人生般的感觉让我很隔膜,我是死了吗?

  那么,我可以去陪娘了?

  我欢喜起来,然而那些见鬼的影子又在我眼帘前晃动。

  依约有个高大的身影,长而英俊的脸,模模糊糊的凑近我:“怀素,怀素……”

  你谁?喊这么亲热干吗?我不认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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