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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春山眉黛少年时(三)

  次日便听说刘妈被夫人打了二十板子,抬回家休养去了,据说刘妈被抬出去的时候还一路骂骂咧咧,将藏鸦别院上上下下问候了个遍。

  寒碧向娘禀报此事时,娘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专心的画她的画,一池碧水,几朵残荷,荷叶翻卷,落几滴泪珠似的水滴。

  罢了才说了句:“聒噪。”

  寒碧立即讪讪的住口。

  昨晚我已将瑞园的冲突和娘说了,她神色微微不豫,却也并未说什么,打发了我去睡觉,自己却倚着窗沉思,我迷糊睡去了很久,依然感觉她仍长坐于窗前,困极转侧里,听见她低低说了一句 :“终究是太象他……”

  他?还是她?象谁?谁象谁?

  娘的语气里太多怅然无奈,还有许多我未曾能够理会得的深意,我疑惑着,却最终在沉重黑暗的睡意里,一梦沉沉。

  半夜时,窗外起了风,拂着屋外的竹林,细碎的轻响,远处传来生硬的梆子声,脆脆的,冲破这夜的浓厚的黑。

  我突然被梦魇惊醒,挣扎里冷汗淋漓,却怎么也无法想起刚才那张压在我胸口的沉沉的脸,只记得那非笑非哭的诡异神情。

  睁大眼睛,了无睡意,我看了看外间,娘亲还没睡,我看见窗前她窈窕的身影,雕像似的立于黑暗中,即使夜风吹动她飘飞衣袂,也未曾令人觉察到存在的气息。

  想到刚才那个梦,我突然有些寒意凛冽,悄悄起身,赤着足,掩到了屏风后。

  我的直觉告诉我,娘在等人。

  风声渐渐的大了,呜呜作响,竹影狂乱的映在惨白的窗纸上,我紧紧盯着窗户上的影子,突然头皮一炸!

  那影子,不对!

  咬紧嘴唇,我睁大眼睛仔细的辨认,我没看错,不知何时,窗外突然多了个瘦长的影子,轻若无骨,蹲在纤弱的竹节上,随风同舞。

  这叫什么?鬼?人?我没见过人可以蹲在竹子上,并且被风刮得要飘走的景象,再轻的人,也不可能做到。

  鬼?娘亲为什么不叫?她居然还开了窗,她认识这鬼?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心跳得似要飞出,薄薄一层冷汗沁了出来……我怕鬼,自小没怕过什么,但对这类虚幻的怪力乱神之说,我向来极有兴趣却又极端恐惧。

  饶是如此,我仍然僵僵的向前挪了一步,娘在那儿,不管她和那鬼认不认识,我得保护她。

  有低微的声音传来。

  “……小姐别来无恙?”

  声音里略有戏谑调侃之意,然而语调却是沉沉的,似是蕴含了许多未曾出口的言语与心意,我自小是个细致的心思,善于听音辨色,然而总觉得这人语气太复杂太深邃,那轻飘飘的语调里,蕴藏了多少沉甸甸的思绪,我竟无法探知。

  娘似乎叹息了一声:“近邪,你还是老样子,我却已华发渐生。”

  我猛的一松劲,是人!他们是旧识!

  那人冷笑,不答,过了半晌却岔开话题:“我给小姐送药来着。”

  药?什么药?我心一紧,娘生病了?

  娘的声音细弱,被风吹散了些许:“……又花心思寻了什么来,这么多年,总是不愿放弃,我却倦了……”

  那人又冷笑,他似乎总是那么悲愤:“小姐莫和我说什么生死由命去留随意,近邪却只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娘沉默有顷,微微转了首,月光照着她云鬓朱颜,雪色罗衣,澹泊清越如瑶池中人,我看见近邪一眨不眨的看着瞬间神驰的娘,目光,居然是悲凉的。

  半晌,娘轻轻道:“近邪,一晃数十载,往事不可追,终究是过去了。”

  近邪垂下眼,避开了娘的目光。手一扬:““莫和我说这些,药接着。”

  一只绣工精致的锦囊平平的飘过来,仿似有人提着般缓慢而稳定,我瞪大眼,这一定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了,娘什么时候认识这样的高手的?

  娘缓缓摊开手掌,银红的锦囊静静落于她玉般莹润的掌心,画般的动人,娘静静注视那锦囊,声音里有怅然的笑意:“艾绿的绣工越发精致了,这许多年不见,不知她还好么?”

  近邪第三次冷笑:“小姐还是多关心些自个罢。”

  话不投机,气氛顿时沉默下来,近邪似乎也觉得自己情绪激烈,轻咳一声,语气讪讪:“……夜半子时温水送服,不可早一刻也不可迟一刻,药已送到,告辞了。”

  肩膀微耸,便要飘起。

  娘却突然开口:“且慢。”

  近邪立即回身,月色洒上了他的脸,我却微微有些失望,一顶阔大的竹笠遮住了他的眉眼,只看见他棱角分明的唇,和唇角深刻的纹路,沧桑而冷峻。

  娘将锦囊放下,理理衣襟,突然敛衽一礼。

  近邪大惊,差点从竹梢顶端栽下,连一直稳定里微带嘲讽的语气里也多了丝慌乱:“……舞絮……不,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伸手隔窗要来扶,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很快又缩回了手。

  娘却仿佛没看见,行完了礼,直起腰:“近邪,这么多年虽然时有相见,但你对我心结未解,始终也未能说上什么,但是今天,我突然觉得,有些话,再不说,只怕便没机会了。”

  近邪声音里有不解:“何出此言?”

  娘缓缓道:“人生飘蓬,转瞬西东,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今日隔窗相聚,来日也许便是山海遥迢”。

  近邪的嘴角抽动一下,恍然大悟:“……他终于要来接你走了……”。

  娘笑了笑,没有接话,却突然看向我的方向:“在说那些话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请讲。”

  “我女怀素,你是知道的,这孩子天赋聪敏,心智出众,又继承了乃父些许心性,外柔内刚,心计细密,傲骨天生,这虽是好的,但我半生受累荣华,拘羁谋划,早已深知红尘争斗之苦,又只此一女,只望她平凡一生,得享众生俗福,而不愿峣峣者折,皎皎者污,伤了福分,所以,今日慎重相托,但望日后有缘,你能看在你我昔日情分,照拂一二。”

  近邪的目光也向我藏身的角落飘过来,我暗暗汗颜,看来谁都知道我在偷听呢。

  “小小姐出身何等高贵,怎会需要近邪这样的草莽照拂,小姐你多虑了。”

  娘执拗的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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