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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香墨亦不讶怪,只凝望着陈启,两人的眉梢上都沾着烈日的颜色,依稀竟变成金黄,闪耀的像刀光剑影胶在一处。

  香墨一笑,“我多事了,原不该点破的。”

  陈启背着手歪着头,一双炯炯的眼睛凝视着她,右足拍了拍地面,转眼间就恢复了嬉笑神色:“夫人原是压了万岁的宝,如何暗地里又勾结上了青王?怎么?反悔了?还是想双管齐下?”

  香墨嘴唇边扬起一抹似有似无的讽刺,极为不屑的模样:“昌王果然是还是半个小孩子,也难怪如此事情还要投靠别人,假借人手。”

  话里含针刺的陈启几乎就要冲上前,封旭身侧的手突然一摆,陈启费了全身的气力,才压抑站住,额角已迸出密密一层冷汗。

  封旭面上冷然不动,没有任何神情的垂下视线,脚下落叶,有些已然枯干,有些还新鲜,风吹过便扬起衰败的颜色,一瞬间他自己似也衰败了。

  香墨轻笑一哼,极为不屑的模样。陈启终究还是忍不住,恨恨道:“人过黄花,你就是发觉了又有何妨。”

  说完,陈启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突地一甩,有什么被掌风所扬起,落到了香墨身前。她低头一看,竟是一条青蛇盘旋在了脚下,吐着猩红的信子。

  蛇虫之物,无骨曲缠,叫人忍不住的头皮发麻。

  香墨却面上如常,她身上并无刀剑,索性自发上取下步摇,尖如刀刃的簪正扎在一条蛇的七寸上,那蛇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余下缀饰的金花串饿犹在珊珊声响。

  林间轻风徐徐,拂动陈启莲紫外袍的宽袖,波密香气搀了血倒愈加浓冽。她的发没了依持,纷纷扬扬散落下去,夹在发中的几缕灰白,宛如模糊雪雾,堆满盛光的天空一映,也渐渐平淡,似没了颜色,又似颜色衰败。

  香墨在丝缕纷拂的乱发中猛然扬起脸庞,一边眉角似有似无的挑起,黑眸缓慢露出有毒的妍媚,仿佛一只五彩的蜘蛛,吐出阴狠的丝线,腐蚀猎物。反倒给陈启和封旭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

  陈启一时怔住,随即强作若无其事地道:“并刀如水,并不是夫人胆色好,而是你毒赛蛇蝎罢了。”

  “陈启!”封旭微微蹙眉,眼中带了苛责神色。

  “我在漠北十年,连血都喝过。若想拿虫蛇吓我,昌王怕是失算了。”香墨并不在意,起身定定看着陈启纨绔十足的脸,高挑的眉角又是一扬,忽然就轻声地吃吃笑了一下:“而且,若是用毒蛇灭口,未必不是一条妙计,只是这只蛇没有毒,而偏巧我却有毒,是吗?”

  封旭大恸,记忆的闸门决了口,漠漠黄沙,犹如一曲胡笳十八拍扫袭着天地。那个世界上只有飞沙与寒气的狂舞,连猛兽也不过是艰难求生。而一个似乎要被风卷走的弱质女人,咬断了“飞天”咽喉,只为了活下去。

  封旭眼中幽深的眼,像是在看着香墨,又像穿透了她,隐约的悲哀。

  香墨仍是笑,笑靥里不知何时也有了隐隐悲哀。

  她笑时纷扬的发丝也在微微打颤,在面颊与胸颈蜒出条条细小的流,恍如泼洒的泉。

  陈启忍不住一阵心乱,刚要扬声开口。远远树林外,隐隐传来马踏之声。起先略为轻远,而后渐渐清晰。陈启一惊,不觉仰面张望,知是有人近了,忙拢起地上的蛇尸步摇,消失在树荫后。

  香墨脸色已经骤变,连连后退,再顾不得什么,对封旭惊道:“你听我说,皇后容不得我了!”

  封旭莫名所以的看着她:“什么?”

  马踏声越来越近,一下一下好似踩在香墨的心口。血脉翻腾中,她嘴角微微一动,最终只是说:“无论发生什么,你必须为我挡一挡,不然我怕没有命在。”

  随即转身,不多时就看见封荣乘马转过山坡,勒住缰绳停在了他们面前。懒懒地扬起马鞭,漫不经心地敲在一边手,鞭上朱红的流苏盘上他精细苍白的指间,堪似一泓流水,轻轻荡漾。他眉梢若笑,一语不发,只是在马上看着。

  封旭镇静如常,行了家常的礼仪。

  封荣仿若不见,始终盯着香墨。

  她鬓发凌乱,她的马脚裹着锦套,而她的身侧是青王封旭。

  封荣桃花眼眸里瞬间仿佛一种寒凉的水渐次淹没,漫的香墨无法呼吸,几疑自己就要溺毙一般。

  那瞬间,有血流汩汩的幻觉。

  她仰首回望许久,太阳快要坠落了,林中无数枝叶,时而深蓝,时而嫩紫,笼罩西天半壁的金光下,她的眼睫都被染上橙黄,凝结住了一般,香墨极慢地,把眼睛微微一阖,把所有一切都推在黑暗之外。

  她的身影,像早春最后一场落雪,不屈不挠的固执,却只留下点点纤弱的痕迹。

  封旭清楚知道眼前就是一场惊人的阴谋,可他终究不能上前,也不能开口分辨。

  许久,香墨不再看任何人,重新上了马。

  策马前她回首盈盈一望,眼底里的一丝哀凉。

  封旭默默凝视着,眉宇间些微拢了一下,心中复杂万分,却仍旧含笑慢慢跪礼道:“恭送万岁。”

  装饰黄金的鞭,狠狠甩在马臀上,封荣的马吃痛逆风飞蹄奔去。

  香墨跟在策马飞驰的封荣身后,绿沉沉林荫,枝杈时时缠扭挣出,仿佛刺客偷袭的利刃。他一身明黄曳撒猎服,赤色行龙,赤与金交错飞在飒飒中。因并未有人跟随,弓箭自己擎在手中。

  承装弓箭的飞鱼袋,并无特色的黄绸上,日、月、星、山的堆叠绣纹,一针一线栩栩分明,映在晚照里,闪著微光。香墨却清晰看见,锦绣江山扭曲在他的指掌。

  待他们走远了,陈启才又现出身,与封旭互相递了一下眼色,没人能猜测出封荣是不悦还是混不在意,便都不禁微微打个寒噤。

  四下里静悄悄的,偶然听得虫鸣吱吱。陈启望着斜阳照着远去人影,慢吞吞的道:“她让人给你带了什么东西?”

  昆虫的营营声,充满在耳畔,封旭恍惚以为是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一声,再一声。他微微一叹,仿佛有些怅然出神。

  半晌,到底也没说实话:“五万两的银票。”

  陈启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不动声色的说:“果然。”逐渐露出了笑意提醒似的道:“那个女人无事绝不会献殷勤。五万两一条命,倒也划算。”

  陈启的手中仍攥着那只镶嵌血玉的步摇,一簇簇盛开的金花沙沙作响,乍听上去,恍若女子细碎的笑。

  封旭垂首看去,只见血玉染了血,泛起鲜赤浓泽如红雾。封旭和陈启都认得,这枚据说名为“贡觉玛之歌”的血玉是为百年方得一见的珍品,原是镶在密藏释加牟尼佛的额前,自雪域高原贡上。

  从佛首上刨割下的血玉,是诅咒还是爱恋,不管是哪样,这心思已经让人胆颤。

  皇帝回宫的第二日,将要下钥之时,尚寝局的总管内侍赶来通知:皇帝驾临坤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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