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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仿佛眼前景物灼伤似的,封旭慌忙又垂下眼,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已有了些微的颤抖。

  香墨看着封旭,他恭谨的表情似有似无,看上去无痕春水般的平静,却让她忽觉一阵微痛。

  一丝火在他眼中迸出,封荣慢慢将香墨的手指送到唇边,香墨无意识一颤,想要收回,却被封荣一把抓住。将她的小指含进唇舌里,他桃花一般的眉角和嘴唇弯弯而起,妖冶而蛊惑,仿佛血红的椿花,一茬一茬吐蕊。他就这样问:“刚刚……你们在说什么?”

  封旭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垂眼回道:“在说今天天色真好。”

  封荣先是一愣,随即真的就笑出了声,但还是竭力忍住,带着香墨的手指扶在嘴边轻声地咳了咳。

  待封旭行礼告退时,已经近暮的光将他的影铺撒成灰,一树枫红正浓,香墨低下头,封荣依然握着她的手,握得那么紧,她仿佛感到沉重而阴暗逼将过来,使人惊惧。

  又过了半个月,在李太后的一直搁置和皇帝的不置可否下,杜江上了一道奏疏。称,天启祥瑞,却不能重开经宴,罪在内阁,罪在臣工。随即,相府内不许升火,不许食荤,以惩自身。众多的官员皆纷纷效仿,一时东都大半的人家都没了炊烟。闻讯时,李原雍震怒得将手中那最爱把玩的和阗玉马摔得粉碎,马上进宫,却得知太后去了坤泰宫。

  日头刚刚西落,宫里的规矩比民间早一晚点灯,陈宫内人影幢幢,所有的内侍宫婢在申时中把屋檐下一盏盏灯笼次第点亮了。李太后盛着步辇,渐渐粘联成一片片的红笼在她眸子的深处焚烧,跳跃不息。

  杜子溪并不知道李太后的到来,所以也就未出来接驾。

  李太后止了唱报,进了坤泰宫。杜子溪并没有在正殿,而是在侧殿中逗弄着其渊。看见李太后匆匆进来,愣了一愣,把怀中的其渊转给奶妈,才懒懒地起身,正要见礼,早被太后忙殷勤的扶住了:“起来起来。”

  北墙上方隔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两边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

  杜子溪轻轻挣出手,神情淡淡的道:“母后请上座。”

  李太后刚落座,便有宫婢端着茶具从两侧的小门里轻步而出,摆好茶盏。这时又出来两名资历邵长的女官,提着把锃亮的铜壶,轻步走到李太后和杜子溪的茶几边,揭开盖碗,铜壶一倾,几条腾着热气的水线,同时注进了的盖盏里。一旗一枪油绿如细碎青玉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李太后见杜子溪虽脸颊都陷了下去,倒也精神奕奕,不由端起蓝釉景瓷的茶盏,稍闻了闻,笑道:“这茶不错!”

  却一口不喝,杜子溪的眼眸深处似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伸手拿过面前的茶盏,品了一口,然后放下,说:“今年第一茬的龙井,果然味道很好。”

  李太后这才端起,轻轻啜了一口,笑赞道:“果然是顶尖的上品。”

  杜子溪说了一句,便只作若无其事,看去兴致缺缺,并不与她寒暄。李太后放下茶盏,自说自话的奇道:“倒不似贡上来的那些。”

  “上贡的茶树都是圈了有数的。这些是狮峰龙井,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前些日子我父亲遣人送进来,今儿还是第一次喝,可巧母后就有这个口福。”

  杜子溪不过应个景儿,李太后却就等她这个话茬,此时长长一叹,道:“原来是杜阁老……你知道他最近为经宴上的奏疏吗?”

  明如昼的灯火下,杜子溪仍是看着手中的狮峰龙井,沉默不语。

  李太后声词恳切:“我的话皇上不听,你去劝劝皇帝,亲自将经宴重开了吧!”

  灯火繁盛,孩童居住的殿阁,为了防止磕碰,连桌椅缘的乌木上都裹了素锦,所以怎么规制都显得微微凌乱,却也有着这宫里其他地方没有的温暖。

  “想当初是母后一个劲儿拦着万岁,今儿怎么倒转起性子了?”

  一片温暖中杜子溪像是一个纸折的人形,轻薄脆弱。

  李太后心中微微一动,只作无奈地地看着她一笑,随即又轻轻叹了口气,露出忧容来说:“他是你丈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子溪,即便阁老是你父亲,但是出嫁从夫,他就是你的一片天了,你懂吗?”

  杜子溪拿捏透了了李太后的心思,双眼猛地抬了起来,迸发出犀利的讥讽道:“母后这是在求我?”

  “是的,我在求你。”李太后的眼睛微颤地眨了一下,重睑浓睫遮过沉潭的的颜色。

  然后,径自起身去了。

  窗外,夜色中隐约伴随更鼓传递着一丝又一丝的肃杀。

  月牙微红,雾正浓。

  待李太后走远了,杜子溪转眼对侧门锦帘,那帐帘上绣蝴蝶,下绣玉瓜,有道是“瓜瓞绵绵”,一派吉祥。她缓缓道:“父亲可听够了?”

  宫婢上前打起了帘子,屋内一缕如豆的昏黄光线空荡荡飘出,杜江足迹蹒跚地走了出来,墨灰的便服被烛光拖出一道狭长的影,一折一折,像稀释的墨汁凌乱地洒开一块又一块,沿着青黑的砖石铺开。

  杜子溪悠悠地说道“父亲的来意可和那老妖妇一样?”

  杜江坐在刚刚李太后坐过的位置微微地摇头,垂眼轻叹一声:“子溪,官家出身的千金,不可这么粗鄙!”

  杜子溪眼睛极温柔地弯出一抹清浅笑意,头微垂下,鬓间翠华也垂了下去。她流盼间乌珠的眼陡然亮出薄刃,闪着凶光,呢喃道:“那就是一样了?”

  “子溪,你别忘了,你是背着整个杜氏嫁到宫里的。当年你任性不肯听为父劝告,轻信与人的下场是什么?你比谁都清楚!”杜江略欠了欠身子,低沉的声音悠悠的仿佛从极远的地方飘来:“我们杜家和李家相持太久,如今有了其渊,也必须要第三个助力连挤垮他们李家!”

  杜子溪仍旧垂着头,手指从扶手滑下,她摸着自己的手,那里冷得像一具腐朽的尸骨。

  “明儿我就去钦勤殿。”

  杜子溪道,声音柔软但沙哑。

  然而,等杜江走后,杜子溪漏液来到了钦勤殿。

  值夜的内侍全部被远远遣开,只留了德保在梢间外伺候。夜间凉雾褪散,窗外枫叶上的蝉鸣唏唏,德保慢慢上前,步子很轻,悄然往里看去。闭垂的浅青幔帐漏开的昏黄烛光在他脸上稀释开,罅隙里,杜子溪纸人似的一缕魂,眼中有一种泪光逐渐蔓延,蔓延到苍白的面颊上,蔓延到喃喃的声音中。

  封荣抓住杜子溪的手,泪就如雨丝滑过落到了他们细长的手指,犹如沾了露水的兰草。

  慢慢说着,封荣的吻轻柔而细密地落在那只手上,直到杜子溪眉宇间常年不化的冰棱碎了一个角,缠绵在窗木上的雕花凋谢般投影在她面上,仿佛接近崩溃。

  那一夜,皇后歇在了钦勤殿。

  第二日,封荣下旨由封旭代为主持经宴。

  消息传到康慈宫,香烟袅袅的佛龛前,李太后说这两个“好”字的时候,肌发衣袖俱都在抖着,仿佛中风时的症状。

  李嬷嬷已经露出惊慌的神色扶住李太后,赶紧抚着她的背,劝道:“太后,太后,不要急,不要急……”

  李太后慢慢停住了颤抖,惶惶地摇着头,两眼却还在发直:“好……”

  凄厉的语句在她喉咙里又密又实地梗住,一缕赤金流苏凌乱缠到了一处,勾勒在脸旁,形成无数丑陋不堪的阴影,影子深黑,似乎可以永久地镶嵌在那里,入了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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