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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宁德纤白的玉手轻轻地攀上了他明黄色的腰带,就听见玄烨低下身子亦怒亦嗔,笑着对她说道:“如今可好了,德儿,你知道么?你又有了身孕,怎么那么糊涂,大冷天的还跳到湖里去救人,要是伤着孩子可怎么办啊?”

  她忽然打了一个寒颤,搁在玄烨手中的指尖泛出些凉意来。恍然间一切变得透明,她举头望向帘外,明晃晃的日头,入春天气,渐渐的是要热起来了,那人身上,只是模糊而温暖的一团晕影,他垂下视线去,身上是朝服,明黄袖和披领,衣身、袖子、披领都绣金龙,天子方才许用的服制,至尊无上。宁德把手从他的缠绕中抽出来,微笑着吐出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皇上,你知道的,我们再也会不到过去了。”她的手慢慢滑上了玄烨的心口,纤细的指尖点在缠着金丝的万字花纹上,“因为那里不一样了。”

  宁德一脸平静地望着玄烨,心口却是难受的要死,她嘴角含笑,却是在笑自己,以为自己真的看透了,其实还是可笑的自欺欺人。

  玄烨注视着她的目光,仿佛要在宁德的心口上剜出一个洞来。他想问她,为什么,朕已经放下尊严来和你道歉,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朕,他想从宁德的眼中看出些什么来,却只见到云淡风轻、了无牵挂的坦然。他有许许多多的话要问她,可是话到了嘴巴却只是说:“那好吧,你先休息吧,朕改日再来看你。”

  宁德对着他,轻轻笑了笑,仿佛依然还是十四年前在瘦西湖畔的那抹灵动。

  他忽然有些了悟了,“那里不一样了。”也许她说得没错。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就像打碎给过的白璧,即便是巧夺天工的修缮,碎过了还是碎过了,那道痕迹即便淡的看不出来,但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道斜光就能再一次把它给照出来。

  宁德见着玄烨离开的背影,倔强的别过头去,脸颊上不知何时淌下几滴热辣的泪珠,滑过自己冰凉的面庞,滴到了床上……

  康熙二十七年十月上大行太皇太后尊谥为孝庄文皇后,升祔太庙,颁诏中外。

  同年十一月,德妃德妃乌雅氏诞下十四阿哥胤禵。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康熙帝第二次南巡,临阅河工。

  二月康熙帝抵达浙江绍兴,祭大禹陵,亲制祭文,书名,行九叩礼,制颂刊石,书额曰“地平天成”。

  三月康熙帝至南京谒明孝陵。命八旗科举先试骑射。

  紫禁城,承乾宫。

  宁德坐在佟妃的病榻前念着皇上日前寄来的信件,她折起鸿书,握住佟佳氏病得瘦骨如柴的手,宽慰道:“姐姐,皇上已经起驾回宫了,现在已经到了山东的地界,只怕还有几日就可到了。”

  佟妃闻着她的话,微微睁开了浑浊的眼睛,对她笑了一笑又无限疲倦地把眼睛阖上了,嘴巴轻巧地合动,说得只有宁德才能听清的声音:“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宁德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睛里便有热热的东西要涌出来。

  自从康熙二十七年她生下十四阿哥胤禵之后,佟妃的身子每况愈下,如今连坐起都不能。而玄烨和宁德的心结已解,她又顾念旧情少不得重新出来帮着佟妃打点后宫,每日便先是在寿康宫晨昏定省,日间又要去承乾宫侍疾,间或着处理后宫之事,倒也不得闲。而胤礽和玄烨却不愧为父子,平时言语之中流露出来的对了温贵妃还是存了嫌疑。那一次遇见海澜珊,宁德和她说了正要往玄烨处替她开解,没想到却被海澜珊拦住,只是问她“你要替我去皇上那里辩解,并不是我在害你,可是皇上若是问起你来为何那日你们两人会独处,要支开一应的宫女太监,有什么话连宫人都不能听的。你怎么回答?这个虚名我担也是担了,他们现在也没有证据,并不能把我怎么样了,你若去说了确实坐实了,我们两人是有密谋的,再被多事之人一搅和,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见着海澜珊这样说宁德也只得作罢。

  因此这一次温贵妃跟了皇上南巡,后宫之中的大权倒是落在了她的手中。

  宁德一直等佟妃安然入睡了才从承乾宫里出来,手中还紧紧握着刚才圣上送来的那封信,只是她没有告诉佟妃的是皇上此次南巡还从苏州带回来一个汉人女子,却连汉军旗也不是。她手里握着信,却不知道要不要去禀告太后。自从其其格住进了景仁宫,皇上连一次都不曾去看过她,如今却从江南带回来一个汉人女子,她不知到底该如何了事才好。忽然有一瞬间,宁德只觉得时空倒转,便如十五年前自己将要进宫的前夕,宫中也只怕是闹得沸沸扬扬了吧。当时执掌后宫的是后来的孝昭皇后,宁德忆起她深不见底的眸子,不寒而栗。

  步辇稳稳的抬起,一溜宫灯簇拥着御辇,寂静无声的宫墙夹道,只听得见近侍太监们薄底靴轻快的步声。极远的殿宇之外,半天皆是绚烂的晨曦,那样变幻流离的颜色,橙红、橘黄、嫣红、醉紫、绯粉……泼彩飞翠浓得就像是要顺着天空流下来,宁德坐在步辇里,任凭晚风在自己耳畔悠悠地吹过,她慢慢握住了自己的手心暗暗发誓,自己绝不做孝昭皇后第二。

  命运的轮盘慢慢转动,不管你信不信宿命,它依旧执着而不懈地前行。

  五日之后。

  永和宫。

  入了暑的天气到底炎热,宁德好不容易从安排好琐事,抽了空洗过澡,又换上干净的衣服,正要叫了乳母把胤禵抱过来,却见着翡翠领着梁九功进来,他在宁德面前打了一个千儿:“德主子,皇上传了您去乾清宫。”

  宁德听闻便叫了人过来给她梳头,又顺手抓起妆奁里的一块银饼子,递过去,口中问道:“皇上这会儿心情怎么样?”想了想,又算算时间,皇上刚回来现在理应该去寿康宫去给太后请安,又问了一句,“皇上去过寿康宫了么?”

  梁九功有些踟蹰,他想了想:“皇上原本是心情好好的,只是后来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不知哪个多嘴在太后面前提了王氏的事,如今从寿康宫里回来,脸色倒是不大好。”

  宁德点了头:“我知道了,有劳公公了。”起身换过一件正装便同梁九功一起过去了。

  乾清宫里摆着西洋进贡来的自鸣钟,滴答滴答绕了一圈又是一圈,倒是把有些肃静地东暖阁搅得有些声响。玄烨坐在椅子上批阅奏章,心里却止不住地烦躁,他刚提了阿兰泰、徐元文为大学士,又命顾八代做礼部尚书,郭琇为左都御史,却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当,额头上沁出密密一层汗,伸手要拿茶,却是空的,玄烨有些生气:“茶水!”

  大殿的门吱呀一声轻轻地打开了,恍然间有一丝细风从外面带进来。玄烨以为是宫女进来递茶也不以为意,只是走得进了,才觉得那人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却并非胭脂香薰的味道,而是以前太皇太后佛堂里才常有的那股沉水香的味儿,只叫人心不由地安静下来。他抬起头便见着宁德托了盘子,俏生生地立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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