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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倏然忆起那日冷宫,那个个神情木讷、眼神绝望的女子,当年又该是怎样的风华?

  正欲转身,却听女子声音尖利而痛彻的响起,终于难抑,只见德妃身子绵软倒地,回眸而望的眼神,凄绝惯天:“陛下,你好狠的心啊!”

  决堤泪水,似倾绝了郁积多年的满腹委屈,德妃紧紧咬唇,娇颜红唇,滴下鲜红血迹:“好狠……好狠!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要嫁到这座皇宫之中!”

  伏地哭泣,几乎痛绝。

  徐惠欲要上前,却被一双手轻轻拉住,回眸而望,只见兕子面色憔悴,悲悯的望着:“便叫她哭得痛快吧。”

  缓缓垂眸,似有叹息:“该说的都说出来,此时不说,只怕日后……便再没机会说给父皇了。”

  徐惠一怔,只见德妃缓缓起身,一身裙袂已乱,望住殿口,泪意难收:“注定,注定的啊!陛下,此生此世,你与我,便注定是不共戴天的!”

  一句似冷似绝,似无望。

  德妃冷冷的笑,缓缓转身,逶迤的华服,飘隐在片片飞花之中。

  徐惠亦听闻过德妃之事,阴德妃,原与陛下有着不共戴天、挫骨扬灰之仇,但,却在陛下为秦王时封为柔妃,直到陛下登基,列四夫人之德妃一位,也可算是传奇女子。

  细细想来,那威俊帝王、大唐天子后宫之中,又哪一个不是传奇?

  青梅竹马、生死相随、伉俪情深的长孙皇后,再嫁之女韦贵妃,亡国公主杨淑妃,仇家之女阴德妃,寒微女子燕贤妃……

  徐惠不禁苦笑,一生戎马、英雄气概的君王,确是这天下女子心往之人,也包括了她自己!

  一语被兕子言中,次日,李世民下诏,德妃阴氏教子无方、知情不报,贬为庶人,即日出宫。

  这,便是皇家,先皇后家,无皇便也无家!

  八月,酷暑难耐,李世民素有气疾,最是畏这暑气,纵桂花如绵,落若轻雨,片片飞舞作如织锦绣,浑然天成,李世民似亦是兴致不浓,坐于院落下,一树遮阴,闭目养神。

  徐惠静静坐于身边,熏一壶甘露桂花茶,神态娴雅,眉却微蹙,执棋冥思,对面是兕子微笑的面容。

  另一边,雉奴持书而读,媚娘在李世民身后轻轻摇扇,和暖夏日,本该是闲淡的,可人人俱都知道,这闲淡之下,是暗涌的波涛。

  果然,不过一忽静默,便听内监声音尖细:“陛下,大理寺卿孙伏伽求见。”

  微闭的龙目倏然睁开:“宣。”

  铿然一字,令徐惠心上一乱,落子匆促,兕子微笑道:“充容,我赢了。”

  徐惠望望棋局,亦笑道:“兕子棋艺真越发精进了。”

  兕子摇头,淡若清风拂面的笑,足可吹散帝王眼中浓重的愁绪:“不,是充容之心不静。”

  转眼望向父皇,父皇的眼神,落在女儿身上,永远是爱怜不够的。

  徐惠脸上微红,不及言语,孙伏伽已然进到跟前,跪地拜道:“臣孙伏伽参见陛下、徐充容、公主殿下、九殿下。”

  繁复的一句,令兕子露出顽皮一笑,可李世民却是如何也笑不出来,凝眉问:“如何?”

  孙伏伽低首,神色间略显犹豫,李世民眉心更紧,眼中暗影重重,不禁捏紧了躺椅雕龙柄:“怎么?不顺利?”

  孙伏伽忙道:“证据确凿,只是……”

  言辞之间甚是为难,令帝王不禁焦烦,闷哼一声:“尽管说来,恕你无罪!”

  孙伏伽这才道:“回陛下,齐王一案,证据确凿,自无波澜,可是……”

  略略抬眸,又连忙低下:“陛下,齐王谋反一案,有一重犯纥干承基,他……他……”

  李世民眉目一肃:“他什么,莫要吞吞吐吐的。”

  被李世民一吓,孙伏伽连声道,竟而跪下身去:“他……告发太子……揪众……谋反!”

  融暖夏日,突有惊雷乍响晴空!

  李世民豁然起身,怔怔望着跪倒在地的孙伏伽,徐惠亦惊讶的望着他,兕子凝眉,雉奴手中书卷掉落在地。

  “孙伏伽,你可知自己所言为何?”李世民声音极低,树影摇乱,在深黑色眼眸中狂做:“你可是说……太子?”

  孙伏伽惶恐一顿,终还是点了点头。

  李世民身形晃动,震颤的向后撤去,徐惠见状,忙起身,贴在李世民身边,欲要扶他,却被他挥手阻住。

  八月天气,他的手,如玄冰般冰冷:“可确实吗?”

  声音仍是努力压郁的低沉,似有微微颤抖。

  只听孙伏伽道:“该是……确实,这纥干承基曾为太子刺杀过于志宁、张玄素,确是太子手下。”

  “太子手下?”李世民冷哼一声:“太子手下,又如何会与齐王牵连?”

  孙伏伽回道:“回陛下,因前两次刺杀皆未得手,太子又怕事情败露,便将纥干承基逐出东宫,纥干承基辗转于齐王手下,也才不久。”

  李世民身子一斜,颓然跌坐在躺椅之上,邃远深眸,突如坠入深海莽林,迷茫沉痛!

  许久,皆只有风掠过耳际,簌簌作响。

  孙伏伽不敢再言,只是立在一边静静等候。

  “他如何说来,给朕……一字一字,说清楚!”吼声震天,一把将身畔甘露桂花茶拂落在地,碎裂的青瓷,水花四溅,却似溅在了帝王眼中,划过心上。

  孙伏伽不禁一颤,静一静气,方道:“纥干承基言,陛下宠爱魏王,太子……心危陛下迟早易储,早已有所准备,并且……通过贺兰楚石联络到了陈国公!”

  才受封凌烟阁二十四功臣(2)的陈国公侯君集!

  李世民眼中更增一分薄怒,紧握龙柄的手,只觉那雕龙纹路深深刻入掌中:“说下去!”

  孙伏伽凝眉,容色甚是小心:“据纥干承基招供,涉案者……还有汉王……李安俨、赵节、杜荷……”

  闻之,不免身心大恸!

  缓缓起身,精锐龙眸迫视如同鹰枭,令孙伏伽不禁低下头去。

  沉郁的气息,急促的喘息,徐惠知,他心内已然波涛翻涌、一触即发!

  不由上前,挨近他的身边。

  只是,许久,他皆不曾言语。

  风过脸颊,吹痛心眸,李世民举首仰天,望一树浓翠如荫,终是冷冷的笑了:“好啊!承乾,朕常怪你过于沉郁,骁勇之气不足,哼!看来……倒是朕错看了你!”

  汉王李元昌、陈国公侯君集、太上皇之女长广公主之子赵节,左屯卫李安俨,他原是李建成部下,玄武门奋力而战,念他忠心,李世民对他甚为优厚,竟然……还有杜如晦之子杜荷,自己才将爱女城阳公主许配于他,他……竟然……

  思及此处,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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