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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记忆的痕迹似乎永远束缚在高墙黄瓦的殿阁楼台之内。风裳水佩,八岁那年踯躅难行的灭国之旅,好似绿芜凋尽的残冬,放眼而去,满目葱翠都褪成愁红惨绿,直到雨击萍碎,滂沱的大雨将整个世界冲刷成惨烈的白色,萧瑟弥漫空气。

  宫外的世界在记忆中模糊成一个惨淡的轮廓,波澜不惊的心被搅起涟漪片片,明灭不定的光打在子夜微微泛起红晕的脸上,如染春色,“我去。”

  徐长安手中折扇潇洒一收,望见子夜瞳中隐现的向往,了然而笑,露出一齿皓月的洁白,“好,我们现在就出发!”

  他不等子夜回答,超光逾影般掠到她跟前,伸手揽在她腰间,如山的身子向前一纵,微微用力,翩若惊鸿般掠了出去。

  子夜惊得低啊了一声,脸色一白,却见自己身子悬在半空。他的速度极快,翻卷的衣袂和着飞舞的青丝不时打在身上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风呼呼切面而过,雾霭中烟浪迷离,锦水汤汤,远山近树,繁花明月,都成了一纵而过的浮光掠影。

  细若束素的纤腰上传过来一阵烫过一阵的滚滚热浪,陌生而干爽的男子气息萦绕在她周身,衣鬓摩挲中,每一个细小的毛孔都会触到他身上传来的灼灼热度,燥得她不染胭脂的脸上,不自觉晕出两团柔软的嫣红。她臻首低垂,无处可放的双手紧攥着他的衣襟,唯有巴巴地瞪着他的衣角。

  徐长安身在半空不停,低头望着她几乎手足无措的窘状,抽了抽弯成好看弧度的嘴角,朗朗的笑声如水纹扩散开去,刹那落满天际,唯有放在子夜腰间的手,似乎箍得更紧了。

  疾纵了一炷香的工夫,徐少安宛若游龙般掠在半空的身子忽然一滞,抱着子夜小心翼翼踏落在一处高耸的屋脊之上,他一手摁住子夜的肩膀,示意她伏低身子,一手伸出,定定指着十数丈之外挂了一排灯笼的朱漆大门,“躲过巡夜的侍卫,过了前面的东华门,转过城墙,就是齐都最热闹的街市了。”

  子夜蓦地听到“东华门”三字,心突地一动,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注目望去。只见远处一道厚厚的宫墙笔直伸展在无边的暮色中,将一座屋檐叠叠的皇宫围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目光过处,一座高巍的挑檐式门楼拔地而起,厚重的门扇在淡淡的月华下重彩辉映,横九纵九共八十一枚门钉夺目可见,巨大的铁制门环锃亮如新,在夜幕中寒光烁烁,散着清冷的华彩。门楣上花卉蝙蝠缭绕,正中三个砖雕大字依稀可辨,正是“东华门”三字隶书。

  一队蟒衣箭袍的侍卫手握戎刀,提着精神在门下来回巡视。远远的,从宫室落下的暗影中走出一高一矮两个穿着太监服饰的男子,背对着两人,缓缓朝宫门而去。只见那高个男子小心扶着身旁之人,步伐艰辛地踽踽而行。矮个男子半个身子倚在他身上,脚步虚浮,背影伛偻,望之似有病态。

  子夜心头咯噔一下,泛着红晕的两颊顿时青白,双瞳闪过一丝慌乱的疑虑。她下意识转头,双手轻轻推了推徐少安胸口,迎着他目光朗朗的脸低低叫了声:“少安。”

  “嗯?”徐少安轻动了一下喉咙,将回落的视线转到子夜那张眉目精致的脸上,眸中的目光先柔了三分,“怎么?”

  她徐徐绽开一个浅淡的笑容,双手攥着他的衣角轻吐幽兰,“我都十年没有见过酒幌临风,店肆熙攘,宫外繁华三千,百物俱奇,子夜有些按捺不住地蠢蠢欲动,我们不要在此停留,速速出去好吗?”

  徐少安静静注视着仰头轻牵着他衣角的女子,似有似无的光落在她微微翘起的睫毛上,好似凝了一圈灼灼发亮的银边,眼波流动之下,灿如星子的目光皎若明月,舒出烂漫光华,峨峨云鬓下,一张胭脂不染的脸被衬得明丽不可方物。他的目光一动,心头蓦然一热,竟似受了蛊惑般点了点头。

  子夜心中松了一口气,抿着唇报之以灿若桃李的一笑,眉目立刻生动。她眸光莹莹地伸出手,身子轻轻地伏倒在他宽厚的肩头,等待着他厚积而发地纵身一跃。

  少女身上特有的体香淡若幽兰地钻入他的口鼻,徐少安心头微颤,往日的狷狂肆意下意识地敛了三分。他伸手微勾,一把环住了她盈盈不过一握的细腰,靠得越近,五官越发被这馥郁体香浸得飘飘欲仙。他低头,下颌抵在她如墨染成的黝黑长发上,轻轻摩挲,“子夜,你笑起来真是好看,满目葱郁都被你比了下去。”

  子夜的身子蓦地一紧,整个人被紧紧箍在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里。她扭动着身子,下意识挣扎,徐少安稳如泰山般岿然不动,只是轻拍着她的背部,低哑的声音穿透半空浮云,仿佛从遥远的天边落下,“东华门的护卫可都是京畿卫中的虎狼之兵,如果不想被发现后乱箭穿心,子夜就乖乖靠着,不要再淘气了。”

  发丝中传过来几缕淡淡的女儿香,中人如酒。徐少安满意望着呆滞贴在胸口不动,猫一样突然柔顺的女子,凤目中两朵桃花好似受了三月春雨的滋润,越发明媚鲜妍。他笑意盎然,抱着她转身纵起,一男一女两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墨色夜空之下。

  满天淡黄的月在天边晕出一块极薄的鸦青色,树影幢幢的中庭,几株硕大的芭蕉高舒垂荫,扶疏似树。无风起浪,浅绿粉白的阔叶微微晃动,重重叠叠的阔叶犹如亭亭华盖,一双精光烁动的眼睛从叶片的缝隙中微微探出,饶有深意地望着远处茫茫的天际,森冷的目光随即转到守卫严苛的宫门。一阵例行的喧嚣过后,宫门口那一高一矮两个太监早已不见踪迹,东华门重新恢复了夜晚的平静,死水微澜,宁静的空气继续稳稳律动。

  这个夜晚,仿佛一切也没有发生过。

  清辉如璧,流转在寥廓天地之间。极目处江水泱泱,烟波浩淼,更远处群峰如嶂,山色叠翠。烟水变幻之中,山头红枫渐染,隐隐透着浅淡秋色。

  齐国都城依照四方之形而建,就如一方熠熠发光的黑曜石横亘在奇山野水之间。蒸蒸日上的国力使他如一个衣饰鲜亮的少年文士,英姿勃勃地翘望在山水之间,窥视这江山绮丽,无限风流。城内街肆纵横,屋宇俨然,店铺林立间,酒旗低迓,灯盏临风,物华天宝,尽显繁华大都的旖旎奢靡之风。

  子夜难得柔顺地被徐少安牵着一双柔荑,傻傻呆立在熙熙攘攘的街肆之中。望不到尽头的人流踏浪而来,如潮涌动,几乎让她失去立足之所。徐少安仿佛对她隐约的局促了然在胸,体贴地紧了紧拉着她的手,护着她一路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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