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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德文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素素只觉得唇上似有片羽掠过,便面上绯红,把头扭向一边。耳闻德文说道:"素素,何时再能听你抚琴?"

  素素静下心来,想了想:"不难,现在即可。"嘬唇吐纳,声声似凤吟龙啸。清亮处,自有高调清明,回旋九天之上;低语时,宛如夜半私语,青苗初发,徘徊九地之下。德文虽不知曲目,却觉夺神摄魄,为之神往。更有逍遥悠然之处,以手击节,且喝且歌。

  一曲终了,二人沉默不语。素素慢慢解开蒙目的带子,打量着四周围拢上来的人群,残破的白色中衣无风而动。

  德文惊诧地看着她,不是不能视物,不能运功吗?

  素素仿佛知道他的惊讶,说道:"铁家的甲子轮回手洒出的牛毛针,总共一百二十针。我逼出一百一十九支,留下一只,要解秀林附在针上的麻药。"原来,秀林并不想让素素痛痛快快地死,还把针用麻药浸泡了,试图从素素的瘫痪中获得更多的快乐。

  那只针现在就在素素的舌底处压着。此处肌肉最为柔软,亦敏感异常,是疼痛之感最为强烈之源。麻药的效力慢慢地蔓延全身,素素凭着一点神智和疼痛的刺激,勉强支撑着。

  周围渐渐围上了各色人等,有些鲜衣怒马,张扬着自己的大号。有些黑衣黑面,不知来自何方。林子里骤然惊起的栖鸦,嘎嘎叫着在众人头顶上盘旋。许是闻到了血腥的气味,兴奋得不肯离去。呕哑噪杂的声音对比着沉默的人群,谁也不知道活着出去的人会是哪个!

  素素估计着自己的伤势和功力,两个人中恐怕只能走一个。这一次怕是今生的最后一战了,之后她扭头看看德文:"如果有机会……"

  话没有说完,就被德文打断了。他笑着摇了摇头:"素素!今时不同往日。我比任何时候都盼望着来生。"他的口气竟是异样地轻松。

  所谓大战,实际上是一场屠杀。混在一起的人群,仿佛下得过满的饺子煮在沸水里。人群的惨叫声和寒鸦兴奋的嘎嘎声混合在一起,在远天星子的凝视下仿佛一张静止的油画。没有颜色,没有线条,甚至没有生命。屠杀,彼此在屠杀中屠杀。

  当素素发现自己还能握住剑的时候,周围是一圈黑衣人,背着手,围着她,似乎是这一场屠杀的围墙,默默地静立在夜色里。

  旁边微微一动,素素伸手捞起,德文喘息着靠在她身上,环顾四周,一边慢慢地调整气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天啊!我这辈子杀的鸡都没有这次杀的人多!"对黑衣人竟是视而不见。

  素素扶着他说道:"我只淹死过蚂蚁,但比这个多。"

  低沉的,喑哑的笑声渐渐的飘荡起来。死沉的夜色多了两丝人气。

  "呀--"一声清亮的呼喝骤然传来,素素感到剑气袭来,本能地挥剑低挡,身后的空当自动被德文填满。两人配合无间,在素素挡开的刹那,德文已经挺剑刺向那人的要害。那人恍然未觉,招式未变,依然直直地刺向素素。

  待到德文靠近那人,看清脸面之后,大吃一惊,慌忙撤剑后退。本来他身上就带着数十处剑伤,被自己回撤的剑气一荡,噔噔噔连退了几步,脚下一绊,竟然跌倒在地。素素身旁空门大敞,"噗"的一声,竟被那剑穿胸刺过。

  素素身形一滞,旁边一个受伤的人竟然在这个时候挥刀追上,向素素的侧面砍去。素素顾不得胸前的剑伤,左手握紧那剑,身子向侧后斜倾,躲过大刀,右手挽剑远掷,正中挥刀之人的咽喉,吭也没吭一声,便落在死尸堆里找不到了。

  素素赶紧点穴止血,身旁已有人再度逼近。但德文已经调整身形,挡在前面。喝道:"秀林,你疯了。赶紧回去!"

  素素微微叹了一口气,她并不担心秀林,但是秀林身后的黑衣人究竟是何方来路?

  不容素素细想,秀林已经一言不发地攻上来。素素怕自己杀意太重,伤了她,错身让开,德文接下她的剑招,却是只守不攻。虽然,从一开始双方就知道,这只是一场交易。但是耳鬓厮磨间,总有淡淡的情意。攻者,知其无杀,身剑合一,决无回防;守者,含疚守中,洒下天光剑影,不肯递出一分杀意。攻守之间,那淡淡的情意,混合着鲜血杀戮,辗转撕扯成浓浓的,化不开的惆怅,缥缈虚拟,轻轻绕绕,缠住每一个人,消弥了素素眼底的杀戮。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地喷射而出。素素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德文眼角的余光扫倒,心下大惊,胸前空门打开。秀林每一招都是拼了命的攻击,此时收势不住,连人带剑,径直撞上德文的身体。德文竟似不觉,也未见使了什么招式,就如乡村野夫一般,简简单单地伸手一推,便把目瞪口呆的秀林推到了一边。而德文踉跄几步,扑到素素的身边。

  素素仰首看着他,笑了笑,张口想说什么,满口的鲜血已经堵在了嗓子眼,德文伸手拉住素素,笑道:"我要你来生。"一口鲜血涌出,早就筋疲力尽,气血耗光,倒地而亡。

  素素仰面朝天,想着不久就可以见到师父师娘,心中无限欢欣,索性闭目等死。

  秀林疯了似的扑上来,死命地掰开德文的手。无奈德文抓得死死的,任她如何使劲,竟是纹丝不动。秀林掰开不得,移怒素素,手中兵器早就抛到一边,双手握拳,捶打着素素,口中哭喊道:"还我丈夫,还我丈夫来!"声音穿出去很远很远。

  素素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破烂的布娃娃,正在被人渐渐掏空。你的丈夫?你来怨我?我去怨谁?杀了我吧,就像我杀了他们一样。身子也不觉得疼了,素素的嘴角勾了勾,闭上了眼睛……

  朦胧间,伴随着一声轻微地呻吟,秀林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素素想,来了,来了。师父,师娘,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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