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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她所居住的琅环香榭,是最靠近冷宫的一幢庭院,终日都可以听见那些幽怨的疯癫的哭闹声,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再加上长期的积怨,她也变得有些癫狂,神志恍惚,喜怒无常,甚至早将自己看作冷宫的一员了。

  似乎谁都拿她没有办法。

  曹丕看着一件件摆在面前的宝物:薛灵芸的火珠龙鸾钗,陈尚衣的翠锦银钩鞋,皇后郭氏的金缕夜光杯……

  甚至还有当年赐予甄宓的金镂玉带枕。

  他的心里面,一会儿是火辣的怒气,一会儿又是低迷的悲凉。再看堂下跪着的容婕霜,那瘦削苍白的模样,跟记忆中的大不一样。可是,记忆中的从前,是什么样子呢?他其实已不能在脑海里描绘出当年的容婕霜了。当年的他,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身处花丛,难免心猿意马,对周遭那些美丽的女子,他宠幸过,怜惜过,说不清恩深情浅,说不清来龙去脉,仿佛露水之于朝花。他是高高在上的王者,可是谁又懂得他锦衣华服之下的敏感。他沮丧地摆了摆手,道:“先带她下去吧。”

  容婕霜突然仰天大笑:“好,好,就算你现在不杀我,我也不会告诉你解毒的秘方。我要她们统统都来为我陪葬。可怜的女人,生得再美又如何,终日就知穿衣打扮迷惑帝王,她们是罪有应得,哈哈,罪有应得……”

  容妃的事情,红萱都告诉给了薛灵芸,只不过薛灵芸那时候最记挂自己的生死,对于那些遗憾怅恨或者原本可以延伸出的感慨,已经没有心思去整理了。

  恍惚间,薛灵芸又看到了曹植,一袭白衣,道骨仙风,在她的床边且站且坐,温柔的眼神笼罩着她,像提早到来的春天。

  是了,春天。

  连蝴蝶都翩跹起来,怎说不是春天。侯爷,她颤巍巍地说,真漂亮啊,这些蝴蝶,五彩斑斓的,我们去捉蝴蝶好吗?

  当然好了。曹植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温凉的掌心,并肩款步走出门去。门外花开成海。阳光带着迷蒙的金粉色,蝴蝶穿花过,光影交错。她试着旋转,奔跑,笑声如银铃弥漫在暧昧的空气里。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

  “宓儿。”

  “宓儿。”

  咔——

  竟是黄粱一梦。曹植猛地从躺椅上惊醒。殊不知,与他同时,夜来阁内薛灵芸亦是骤然张开眼睛,满脸冷汗涔涔。

  那到底是谁的梦?

  谁知道。

  只不过曹植因而回想起甄宓中毒的那些时日,某一天她生出幻觉,说看见漫天的蝴蝶,旖旎的花海,而精神又出奇地好,说想到御花园扑蝶。那时候身边伺候的人甚至以为她回光返照,暗自垂泪,但为了遂她的心愿,也带齐了人手和装备,浩浩荡荡地去了。那也是隆冬时节,一片白茫。满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斑斓五彩,她踉踉跄跄地挣脱了婢女的搀扶,但没走几步突然失了衡,恰好又在斜坡,竟然就那么滚到底下的枯木丛里。

  白皙的肌肤,被划出好几道血淋淋的口子。

  难道是宓儿报梦?这场景会有怎样的暗示呢?宓儿啊宓儿,以你的菩萨心肠,是断然不愿意看见她们就那么无辜死去的吧。你若在天有灵,就告诉子建,要怎样才能化解这场灾劫。曹植喃喃地在心里念叨,走出苜蓿园,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东面的嬖山。他还能清晰地辨认出当初甄宓失足跌落的地方,还清晰地记得因为曹丕在场,他纵然万般紧张,却只能站着看着,轻轻蹙着眉,掩盖自己的难过和痛惜。

  唉——

  曹植轻叹,负着手站着。风吹着他的衣襟。满眼荒芜。但突然间他看到小山坡下那些枯萎的草木,有几株张牙舞爪的,暗褐色中隐隐透出珠光白,他忍不住喊了起来:

  “百解木!”

  那是一种不长叶不开花的植物,只能在严寒的冬日存活。其锋利的圆刺扎破人的皮肤,可以将体内毒素以鲜血的形式流放出来。

  当然了,虽名为百解,却不是真的对任何毒都有效。曹植不能确定当日甄宓之所以逃过大难,是不是就是因为百解木刺伤了她,但眼下的情况,有胜于无,他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而在那同时,苍见优亦破解了容妃之毒的配方,太医们便配制出解毒的药丸,陆续送去了各位嫔妃的寝宫。

  夜来阁是苍见优亲自去的。他揣着那小小的瓷瓶,药丸撞着瓶壁,叮当叮当响,仿佛他激动的心跳。

  大门敞开着。

  庭院里,风熏日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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