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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将军听说了什么?”安媛轻轻皱了皱眉头,把手上的书放回架上,又抽出了一本更薄的。

  李成梁注视着她,声音很是平淡而迟疑,“你和付云胪,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媛低头不语,全然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李成梁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轩眉扬起了薄薄的怒意,可见她只是低头翻着手里的书页。她看书很快,右手的两根指头夹着书页,只是匆匆扫一眼就翻过,这样细小的动作也与小时候一样,李成梁心里莫名的软了几分,又柔声道,“媛儿,我是你的兄长。你有什么想法只管与我说就是了。”他瞧着安媛冷若冰霜的眉眼,又试探的问道,“……其实若你真的瞧中了那付云胪,也未尝不可。云胪的家世并不丰厚,但人却是稳妥的……总之兄长是会为你筹谋打算,会让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的……”

  安媛蓦然抬起头来,目光清清冷冷的,剐的人心中发寒,“将军要为我打算什么?是要准备把我随便找个人家打发了不成?”

  李成梁很是不悦,依旧压着怒意,淡淡说道,“这可是孩子话了。我是你兄长,难道还会害了你不成。就算是云胪,也是你自己瞧上的,怎么是随便找个人家打发你?”

  “将军要是真为我好,怎么连我肚子里孩子的事也不与我说?”安媛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难看的脸色,眼中骤然蒙上一层阴霾,“或许将军就想着这么稀里糊涂的把我嫁出去,让付云胪冤枉做这孩子的父亲?总之不给将军府丢人才是最重要的。”

  “你!”李成梁气到极点,忍不住扬起了手掌,就要往她脸上掴去。安媛微微一笑,依旧冷冷的看着他,毫不躲闪畏惧。

  这一掌始终没有掴下去。李成梁慢慢收回了手掌,从怀中摸出薄薄的一张纸页来,递给了安媛。他叹了口气,说道,“也不怪你怨我……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安媛略带疑惑的接过那张纸笺,只有短短的数十个字用浓墨书就,正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张居正的笔迹。

  “成梁吾兄,余自知一错再错,罪孽深重……今媛已有月余身孕而不自知。而余身中天山红剧毒,命在旦夕,亦无法再照料媛之周全。唯有将媛托付于兄长,望兄多加照料,勿使再受伤害,亦望媛早日忘余,令余不至赍恨九泉。余之罪,不知何时可赎尽,此生更无面目再会兄与媛,望来生得报兄长之恩。

  弟叔大百拜敬上。”

  只是那纸笺被李成梁贴身存的久了,因而折得很是陈旧,上面还沾染着些墨痕血迹,于是字也有些涣散不清。写到“一错再错”的第二个“错”字后,写信的人似乎有些迟疑,又用浓墨划去了寥寥数语,字迹概难辨认,而后文仍然下笔有所滞涩,看得出写信的人当时是极端的犹豫不忍。

  安媛看完了信,默然良久,涩声问道,“这信……这信是什么时候的事?”

  ***

  “约莫两三个月前,就在你快醒来的时候,”李成梁老实说道,“叔大该是算准了日子,见你快醒了,便留了信准备走了。”安媛心中默了一瞬,两个月前正是自己昏迷将醒的时候,再往前推算一月,自己怀孕的时候,正是在十八道岭上受狼群袭击而昏迷那夜。那日只有他守在身边,腹里的孩子,原来也是,原来也是……

  她心中一时百千纠结,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如乱麻,如潮涌,冲刷的自己仿佛浸在一个巨大的冰桶中,世上最大的讽刺、荒谬、恐惧、痛苦此刻交织在一起,仿佛是要忍受着上天的酷刑。

  李成梁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传来,“叔大那日负着你和如松到我帐中时,你和如松都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如松隔了几日才醒来,但你却足足昏迷了半个余月。唯有叔大虽然一身是血,却兀自能支撑得住。我问过几次叔大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说你们在送葬时遇到了歹人袭击,因而困在深山中,半夜又遇到了狼群,于是都受了伤,却并不碍事。”

  “叔大医术精湛,远甚于普通大夫,他亲自为你和如松开了药方煎药,一连照顾了月余,我也不疑其实他早已身负重伤。直到他见你快醒了,便忽然留了这一纸信笺给我,自己却走了。我接了书信大惊,派了兵士出去寻他,可哪里还找寻得到。”李成梁轻轻顿了顿,又道,“我找了精通医道的元美来给你诊脉,果然是有孕的脉象。只是当时你心神不闻,极易滑胎,无奈之下便和元美说了实情,托他先为你治病,并瞒住你,等到你身子调养好了,再慢慢与你说知此事。谁想那日你自己却听到了……”

  说着他皱起了眉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天山红,天山红,这是个什么毒药?难道真的无药可解?”

  安媛心中一怔,瞧着那页薄薄的纸笺,又反反复复看了三四遍。她怔怔的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却浑然不知是何意义滋味。满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他死了,他死了……她的身子一时彻骨的冷,冷的不断发颤,仿佛全部的血液都被抽空了,凝成了一个巨大的冰轮,重重的从心上碾了过去,碾得心被分成了许多瓣,没有半点知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回味过来李成梁的话,慢慢答道,“天山红的确是剧毒,只有天山雪莲可解,铃儿也因此而死。如今天下哪里可以再找到天山雪莲?更也许他……他害死了铃儿,早已不想活了。”

  “铃儿?”李成梁大惊失色,“难不成诚郡王的死与叔大有关。”他见安媛含泪微微点头,这才叹息道,“我当时还不明白他为何执意身负重伤不肯医治,现在想来他因害了你与诚郡王,早已蒙了死志,是以并不想活了。元美说天山红的毒性若不治,至多活不过当月,现在叔大怕是早已……早已……”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雪堆积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厚重却晶莹。

  那个人……那个人轻消薄立、终年不变的青衫身影……难道真的再也不见了么?安媛眼眸中泛起薄薄的雾气,如烟的眉宇间淡淡的都是湿气,只剩一片空蒙。

  “如今叔大下落难寻,我也不知你们发生过什么。叔大信里说罪孽深重,想来也无脸面再来找你。只是有一言我不得不说,他虽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却真正是痴情于你。那半个余月他衣不解带的照顾你,我瞧着这份情谊并没有半分假的。”李成梁缓缓地把一个小小的纸包塞到了她手中,注视着她道,“你若是恨他,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便把这药溶在水中,服下就可一了百了……”

  “这药是叔大随信一并留下的……我找大夫瞧过了,是分量正好的堕胎药,可以打下你的烦恼,也并不会对身子造成损害……”李成梁的语声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样,“……没了这孩子,你还是可以过正常的生活。就算没有叔大的托付,我……你与如松这样投缘,我一样会待你如亲妹。你钟情于付云胪,我可以风风光光把你嫁于他,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慢待。”

  安媛紧紧攥住那纸包,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她心中忽然大恸,瞬时领会过这小小纸包的分量。因为铃儿的死,她决意不会原谅他,他却用这样的法子让自己记住了他,永远不会忘记。他怕自己不会要这个孩子,便以自己的性命相殉,留下这一页信笺,让自己决计恨不了他。至于这个纸包里的药,是要她亲手决定是否结束腹中孩子的性命……叔大,她默默地想,你对我何其残忍。

  风轻轻透开一点轩窗,淡淡的雪花飘落进屋内。一片素冷清净的白茫中,她隐约可以瞧见窗外清冷的竹篱下,有青碧的藤萝蜿蜒漫开。那颜色,分明与他的衣衫一致。

  仿佛还是初相见的一弯碧水边,他独自吹着箫管,她默默的听。

  仿佛还是大雪的那个元宵夜,那夜色与今也并无甚不同。厚厚的雪覆满地上,满天火树银花里,他负着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行着。她依在他宽阔的背上,心忽而少了一跳。彼时的言语,彼时的心情,早已错落不见,遗下往事悠悠,是否空余恨……

  恍惚间,仿佛还是在深宫院墙的岁月,他还依旧站在身后,淡淡的握住她的手,微微皱起眉头徐徐说道,“……人都是会变的,不值得为别人的改变伤心流泪。”

  再也没有这样的语声了。

  她爱过,爱的透到心里。他送过她《玉子谱》,她珍而重之的藏着,以为是长相厮守的誓言,此生愿不负君。可她亦恨过,恨得咬牙切齿,十八道岭上她知道了铃儿的死因,那一刻她恨得心都扯痛,恨到这生再不愿看到他。

  若没有恨过,怎知爱是有多深?

  若没有失去,又怎知那曾经相守的日子多么圆满。

  但此刻,就如同一切被抛开的爱与恨,情与愁,都失去了意义。岁月与她,都只是刻骨的割裂与牵痛。

  他不在了。

  再也无什么要惦记。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李成梁静静地瞧着她,看到她眸中晶光闪闪,忽然问道,“你对叔大,并不是无情的吧。”

  安媛微微侧过脸去,满目的萧索清凉与无味。薄薄的纸包在手中握了一瞬,便轻飘飘的被抛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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